乌桑岁贡

    “你?”

    月寒嵩惊得跌坐在太师椅中。

    被他这一晃吓得面色苍白,青衣少女惊慌扑到椅边,差点撞上桌角。

    “阿翁!”

    老爷子摆摆手,盯着她,神色刹那恍惚。

    “小丫头长成了。”

    从来暗敛精光的眼中流出脉脉欣慰。

    月寒嵩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起来吧,地上凉。”

    “阿翁。”

    小心坐在他身边,少女的声音仍旧惊魂未定。

    “阿翁老了。”

    “你比阿翁看得远。”

    月寒嵩沉吟片刻,心中思绪微动。

    他是寒门出身,最明白孤身一人在官场中沉浮有多么艰难。

    四十年谨小慎微,汲汲营营,为的什么?

    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小辈能走得更远!

    “陛下以童子之龄践祚,如今正是心性易变、反骨初生,你可知何谓‘伴君如伴虎’?”

    枯树皮一般的大手轻轻拍在还未长成的少女肩头。

    “你若入宫,旁人视你,必然先看出身。”

    “我月家虽无魁首之实,却有魁首之名。观陛下近日之言行,临世家必酷烈,亲寒门而远旧臣。又逢多事之秋,大小闲杂不尽……”

    “陛下将伴读人选一事交由太傅定夺,既是笼络寒门,也有制衡之心。世家如今多次受到重创,但有反扑之机,绝不会放过,淋漓手段,不必赘言。”

    花白须发之下,老爷子眼底闪过一缕明芒。

    “谨小慎微,这四个字,老朽守的数十余年……”

    “是时候了。”

    青衣少女伏在亲长膝头,从来沉静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她原以为,还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说服阿翁。

    是她忘了。

    野心,这份生来就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勃勃野心,正是在这般数十年如一日的默默无声中传递着。

    嗜血的狼就算披上羊皮,也难以摒弃对肉食的渴望。

    她们都在野心里浸透。

    要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开出花。

    ……

    明宸宫的灯烛燃烧着,连案前纤瘦身影都映得阴沉。

    “你之前说,乌桑不满进贡,挑起战争。”

    “这是什么意思?”

    虞烜秋惊疑地扣紧手,“陛下,没有人跟您提过?”

    元昭默然摇头。

    虞烜秋面色奇差,倒吸一口气。

    “这群老不死的!竟然暗藏祸心至此!”

    “祀元与乌桑隔草原相邻,西北边境据天险而分,自开国至今,战事交接,大大小小不下数百场。”

    “二十年前于叶伽城,我军惜败,众臣主和,遣使交换国书,以岁贡一千二百万,得边疆安稳。”

    “但两国名为友邻,实则不然。”

    “旧格尔齐草原横亘于两国边界,每至岁末,骑兵南下,打家劫舍,频频扰我边境。杀人放火,乃至屠村屠镇,无恶不作。”

    “草原游民不过蛮夷外邦……他们使用的兵器,都带着乌桑匠造的标志。”

    “碰”!

    汤盅被狠狠摔在地上。

    元昭气得起身,大动作太猛差点厥过去,不得已扶着桌案吸气。

    春和吓得面色惨白,“陛下息怒!”

    虞烜秋也忙忙跪倒,还小心抬眼注意着元昭神色,随时准备冲出去请太医。

    一众宫侍跪伏。

    连殿门外的路惊弦都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观望。

    元昭深吸气,扬声:“路惊弦,进来!”

    “朕有事问你!”

    于是一道黑沉沉的高大身影走到殿中央,丁零哐啷的单膝跪好。

    “陛下。”

    他走进来的路和几日前一模一样。

    如今却心甘情愿地屈膝。

    “祀元每年都要往乌桑运输岁贡?”

    元昭无心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只是沉着脸发问。

    “是。”

    “什么人整理岁贡,如何护送?”

    路惊弦的面色也很阴沉。

    “臣在边关时,只见官宦来往,不得其闻,唯偶遇一二辎重出城,没入草原,隐隐人烟。”

    元昭指尖敲在桌案上,沉吟片刻。

    这家伙资历还浅。

    真正的守城大将不会轻易离关。

    路小将军的名头再响,其实也不过是执意参军初露头角的小将。

    要不然,怎么会被压在她身边做这个劳什子禁军统领。

    “你同乌桑军队交手过?”

    “是。”

    “对方与我军优劣如何?”

    路惊弦面色更加难看,刚要开口。

    “想清楚再说。”元昭冷声提醒。

    “朕未见边关,故而只能问你这个亲历者,你说的话决定朕以后要如何调拨我军辎重,朕没有精力听那些敌军百无一用的废话。”

    路惊弦又一次被刚要说出口的话噎住。

    闷闷地垂着头,他几次欲言又止。

    “陛下,此事,或许您应该去问我爹。”

    “臣是单骑斩敌一百三十九人封的将军。与臣而言,敌军就是百无一用。”

    元昭翻个白眼,“那你身边的人伤亡如何?”

    路惊弦稍稍抬头,没敢真的对上她视线。隔着阴影和距离的俊俏面孔上是迷茫混着难以忽视的得意。

    “臣单骑闯阵,乱军中取敌将首领,没有身边人。”

    “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第二句话是小声地呢喃,元昭凭着系统开挂加强的五感听得一清二楚,气到无语。

    只能指着殿门。

    “滚吧。滚出去看你的门。”

    她这句话说的轻飘飘,春和同虞烜秋还犹疑着没敢动,路惊弦“哦”一声,又丁零哐啷地起身,转身往殿外去了。

    没有办法,这家伙只有77的文韬。

    刨去从小耳濡目染最顶级的兵法战术,谁还能指望这77的文韬里给他剩下多少智慧?

    没有精力和蠢狗计较,元昭打开系统面板。

    对着天眼呈现的平面地图上标注的“乌桑”二字虎视眈眈。

    她讨厌战争。

    哪怕事到如今,只有扩张疆域才能续命,而战争是扩张疆域最普遍的手段,她也还是讨厌。

    尤其是“屠村”这种字眼。

    让人无端联想到那段惨烈的十四年战争中狗东西们灭绝人性的行径。

    牙尖磨着嘴边的肉,她盯着那些灰色的疆域。

    不只是对续命的渴望。

    还有永不消磨的恨。

    “旧格尔齐使团还有几日抵达圣京?”

    “陛下,以他们的脚程,应在上巳节当日抵京。”

    “好好招待。”

    元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朕要他们宾至如归。”

    归西的归。

    “拟一份主和官员名单。”

    “朕倒要看看,一千二百万两的岁贡,他们出了多少!”

    虞烜秋起身的动作一僵,微微闭眼,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这份岁贡,是由国库出资。”

    “你再说一遍?”

    “国库出资,岁贡一千二百万。那些老臣没有和您提,也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国库见底了。”

    “就算他们和您说了,大概也是拿不出来的。”

    元昭攥着东西的手都已经抬起来了,余光瞟见手里的玉玺,磨着牙又小心放下。

    “不是已经收复失地与乌桑议和了?为什么还要拿出岁贡?”

    “太子暴毙事关国本,事发突然,只能先扶着储君棺椁回京,两国退兵,没有机会商议先前的岁贡。”

    元昭抱着随手捞到怀里的锦枕,指尖几乎要把缎面撕碎。

    一千二百万。

    一千二百万!

    她咬牙切齿。

    世家的赎金定少了!

    这群该死的狗东西,就应该全都丢进榨油机,连碎骨头都要丢去喂狗!

    她的钱!

    她刚榨回来的钱,眼睁睁就要拿去补这个愚蠢的窟窿!

    岁贡。

    去他爹的岁贡!

    这都是什么东西啊啊!

    将锦枕蹂躏的惨不忍睹,元昭眼底忽然极快地闪过一缕明光。

    “传朕旨意。”

    “开宫门,赏奇花宴。”

    “朕深宫寂寞。”

    “急需一场热闹。”

    ……

    “姑娘,您之前从曲家回来的时候,还对陛下不以为意,如今又为何执意要入宫呢?”

    “你想问什么?”

    “婢子只是心疼姑娘孤身入宫,事半功倍地去争一份效用不大的帝王恩宠。”

    青衣少女缓缓放下书。

    “入宫陪侍,我另有人选,你安心在府上照顾好阿翁就是。”

    “姑娘……”

    开口问询的婢子一脸无措慌乱。

    “去备水吧。”

    青衣少女却已经拿起书,不再看她。

    婢子只能揣着满心忐忑退下。

    桌案前捧着书的人却半天没有翻过一页。

    为何?

    她与阿翁在书房的密谈,这些家侍自然是听不到的。

    不过,还有一部分原因,她未与阿翁言明。

    她很好奇这位新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为帝者,薄情,多疑。

    她为世家出谋拉拢曲连声,原本是一招釜底抽薪。

    世家不想死,可以用平民替死。其中的关节早就沆瀣一气打点清楚。

    曲连声的作用,其实是要这位新帝做一个只能看见他们想让她看见的“瞎子”。

    天子亲任第一人?

    她不信。

    在她的预想中,只要自己走这一趟,曲连声就只能做世家的狗。

    世家拿出的筹码是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谁能不心动?

    就算曲连声是圣人转世,视钱财如粪土。

    他能不收这个钱。

    可皇帝能相信他真的不心动吗?

    只要曲连声点头,不管他是真的收下还是虚与委蛇。

    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沾上世家的阴影,永远都洗脱不掉了。

    反咬一口?

    曲连声敢抱着与众世家作对的风险反咬一口,皇帝却不能看着那些巨额财产而不疑心他曲连声当真一分不沾!

    可是,可是!

    她竟然就真的这么信了。

    信得彻底。

    凭什么?

    她是皇帝!她凭什么相信曲连声能对她忠心至此?

    一个没有母族支持,从来没有受过教导,忽然就坐上龙椅的小皇帝!

    孑然一身而握天下至高权柄。

    她应该日夜惊惧,警惕身边每一个人,时刻防备着他们想要把她手中的权柄夺走!

    她怎么敢信任曲连声?

    区区二流世家平平无奇庶子!

    十万两黄金。

    不偏不倚,皇帝在大朝会上吐出的数额偏偏是十万两黄金。

    青衣少女握着书卷的手无意识收紧,甚至弄皱了她从来爱惜的书页。

    她不信!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位新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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