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坊,杏花巷。程川手提着药包,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家小院。他脸上挂着喜滋滋地笑,因而黄狗扑向他时也没躲开,兀自让它扑上身,和黄狗在院中闹了一阵,他才进屋。
“三儿。猜猜哥哥今日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满面春风地踏进屋子,被唤作三儿的少年咳嗽了几声,眼睛没从书上挪开。直到程川将他手中的书夺走放在一边,他才转眼看向眼前身穿飞鱼服的人。
程川早年在军中磨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张脸棱角分明,靛青色的飞鱼服穿在他身上,却不过分魁梧,反而凸显出几分率性不羁。
一张脸因为一双清亮的眼睛总是透露出几分老实巴巴,从而削弱了他的俊。
此时那双眼睛看向他,张嘴便是絮叨,“都说了昏暗光线下看书伤眼睛,总是不听。”
云庭任他将自己手中的书抽走,也不恼,柔声问:“今日是林家铺子的杏花糕,还是八方客的金玉酥?”
程川神秘兮兮的说,“都不是。”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展了开来。
云庭看到那图纸,愣了一瞬,垂首,语气淡淡的,“程川哥不必如此,况且我早已习惯待在家里。”
那纸上画的是轻云辇,轻云辇只供给贵族与皇室,平民百姓是用不起的。
云庭是知道自己的病症的,这病是个富贵病,光是每日喝药续命都得要花上好大一笔钱,云蘅不在,程川便担起了为他买药的担子,他已经很过意不去。
以程川的俸禄,药钱已是一笔大支出,如今又如何能购得起这辇呢。
他整日卧床,虽然也很想去外面看看,但他没有想过再让程川为自己添烦忧。
刚开口似要说什么,程川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将那图翻过来。
只见纸上细细画了轻云辇的结构图,很是详尽,即便是像他这般不通木工活计的人也能看得明白。
程川这才解释给他听,
“轻云辇确实花费颇多,我亦不想麻烦指挥使。因而托人画了这结构图,有了这图,我试着能不能自己做。一次不能成,那便两次,两次不成那便再接着试。总会成的。”
到底是习惯待在家里还是不得不待在家里,程川心里是知道的。
想当年云庭和云蘅刚来此地时,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如今倒被这病磨得失去了少年的鲜活。因此,他只是偶然向赵姑娘提了一嘴,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将这结构图交给了他,当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奇女子。
他没问她是如何得知这等皇家秘术的,只诚恳道了谢。
程川来杏花巷越来越勤,他也真如自己所说,这些时日一下了值,就钻进院里来,和一堆木头榫卯打交道,有时遇到不懂的就去周府讨教赵柔柯。
云庭体弱,腿脚不方便,程川就将一张躺椅搬到院子里,好让云庭躺在上面,也能晒晒太阳。
偶尔程川忙得大汗淋漓,云庭便拄着拐杖,递上帕子,然后从案几上倒上一杯茶,递过去。日子过得不疾不徐,云庭也越发少地提起云蘅了,在茶雾弥漫中,他甚至自私地想着,就这样下去也挺好。
“三儿,成了!”一个春日午后,程川在院里一堆木刨花中,满头大汗地推着一辆还未刷漆的轮辇,他神情激动,大黄也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
木轮滑过院内的泥地时还有点滞涩,程川将它推到了云庭身前,拍了拍靠背,“试试。”
说着便上前捞起云庭的腿弯。云庭一个没留神,整个身体腾空,随后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在这短暂的亲密接触中,他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捏着程川后颈的常服领子,让自己贴近了他一点,直到鼻尖都是程川身上的气息。
直到他被程川放在辇中,他的手指才一点一点从他的衣襟上撤下。轻云辇的底座铺上了一层棉絮,因而坐上去也不会觉得硌。
程川推动轻云辇,辇上的人轻,因而也不怎么费力。
“有了这辇,以后便能出去了。你也不用日日困在这院中。这几日西子岸花开得正好,待我将它用漆刷一遍,等漆干透后我便推你出去看看。”
木轮行过院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听他这样说,云庭终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语气带着期待,“程川哥,这漆今日刷了明日能干吗?”
云蘅和云庭长得十分像,只是云蘅的气质更加冷冽,她从未笑过。因而现下看到这张和云蘅一样的脸露出笑容,程川愣了一瞬,待他细细看着对方的眼角时才缓过神来。
“诶。能的。能的。”
云庭敏锐地捕捉到程川停滞的那一瞬,他的笑就那样停在了脸上,就像刚刚凝固的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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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岸边草色满坡,桃花灼灼,几个垂髫孩童手中握着细线正在放纸鸢。
程川今日正逢休沐,便推着云庭来此走走。
有几个孩童也是杏花巷的,程川今日没穿飞鱼服,这几个孩童便大了胆子,暗暗往云庭方向丢小石子。
程川反应极快,顺手从那轻云辇上抽出一条汗巾,在手中绕了一回,裹缠住石子,力道不轻不重地回了回去。
不远处传的几棵桃花树后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哎哟”声。
程川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收回汗巾警告道:“你们这些小娃娃,若是下次再让我看见,便都随我回北镇抚司吃板子。”
几个小童听到这话,捂屁股的捂屁股,捂脑袋的捂脑袋,三俩一团,慌乱逃散。
云庭看着这场面,忍俊不禁。“又是这几个,调皮惯了。”
这几个孩子在他们刚刚搬到杏花巷时,就欺负过他。云蘅有一日看到他身上的伤,拧着眉毛,当即就出了门。
云蘅从前刺客出身,手段阴,次次下死手,还专挑看不见的地方,因而他们怕云蘅。
如今见云蘅已经很久不来杏花巷了,就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云庭身上。
云庭性子淡,也从不与他们计较,几次三番就更加跋扈。今日让程川这么一吓,估计很久不敢再来招惹。
云庭看着天空中,口中轻轻说:“我也想放纸鸢。”
云庭很少要求过什么,程川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很高兴。
他将轻云辇推至一棵桃花树下,“等着,我去去就来。”
云庭看着他奔向一个卖纸鸢摊前,和那老伯要了一只彩燕,那彩燕很是漂亮,拖着几条长长的尾羽。
他看着程川向自己走来,带着明朗的笑。手下的扶手上有纹路轻轻硌在他的掌心,他抬起手看,那里用刀刻了一个少年的笑脸,刀工粗糙,却立住了神态,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云庭。云庭看着那小像笑了一下。
彩燕在程川和云庭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摇摇晃晃的“升了天”,程川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将线轴递到了云庭的手上,脸上还带着红。
“我也好久没有放纸鸢了。从前在陇右,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那地方常年战乱,大家都是能活一日算一日,很少能闲下心来。”
云庭一手拽着线,一手拿着轴,彩燕在空中飞舞,几条尾羽摆动生姿,借着风,纸鸢飞得越来越高,很快便超过了其他几只。
程川很少聊起他的过去,只知道他是个苦出身,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当兵,还是那等苦寒之地,内心戚戚。
程川看着眼前一片静谧祥和的景象,回想起陇右黄沙漫天,语气带着几分时过境迁的感慨。
“说起来,回到京师,虽然也是干着刀尖舔血的活儿,可心是踏实的。至少不用日日担忧自己死在战场上,连个裹尸的物事都没有,况且.......”
况且,他还有了盼望。
回想起他来到京师的第二年,那年也是在春天,他遇到了云蘅。
那时程川刚跟周啸阑不久。一日 ,北镇抚司来了个少女,少女浑身是伤,正在冒血。
他在锦衣卫待了有一段时间,她胳膊上的伤口不是正规制式的兵器所伤,而是出自一个杀手组织。
这个组织的兵器堪称邪门,一旦伤到便流血不止。
听闻这组织最近有人叛逃,他看过追捕令,追捕令上画的没有眼前真人好看。
自恃才能的亡命徒来北镇抚司求一个差事的人很多,每年门口都会跪几个。
只有她,不止自己来了,背上还背了一个。
她本就瘦弱不堪,此时背上背了一个小少年,更像是下一秒就要垮下去。
那小少年也不知道是晕了过去还是怎么,一动不动,他身上缠了几道麻绳,就是这几道麻绳将他捆在了少女的肩背上,因而不至于滑落下去。
周啸阑看着她,“可想清楚了?”
那少女一字未吭,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锦衣卫可不是随便能当的,要在我手下当差,便拿出你的真本事。”
说完,他便昂了昂头。
程川得令走了过来,他看着她背着小少年,好心提醒道:“姑娘,你不如先将你背上的小少年放下来,我们再来比过。”
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然后又往后看了下那小少年,似是不放心,将他身子往上提了提。
一双眼睛这才警惕地看向他,声线像是腊月陇右的雪,动得人打颤。
“不用。三招。”
程川何曾见过这样狂妄的人,于是咬了咬牙,抱了一拳,“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
他擅使刀,锦衣卫中,他刀法出众,就连周啸阑他也能堪堪打成个平手。
可那日,前两招他轻了敌,等出到第三招,他的刀被她手中的长鞭缠住,在空中荡了一道弧线,后稳稳插在校场的旗台上。
那日校场上观者众多,那是他第一次手中刀被卸,还是在三招内。
他抱拳行礼,在一片议论声中,头都抬不起来,垂头只见对方身上的血一点点滴到校场的地上,在沙砾中滚成一颗颗泥点子。
“是我输了。”
那少女没有看他,只望向周啸阑。
“如此,可进得?”
周啸阑看着程川,声音辨不出喜怒,
“看来京师不止繁华迷人眼,还让程千户也有了怜香惜玉之心,如今刀都拿不稳了。”
程川羞愧难当,从脸红到了脖子,后来周啸阑唤人来吩咐医者看伤,才知道这是留下她的意思。
程川离开时,听到那少女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多谢。”
他这才抬眼,只看见那少女眼角的红色泪痣分外显眼,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如战鼓擂动。
自那日,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发了狠的练刀,练了便去找她过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赢过云蘅,还是想要见云蘅。想来是后者更多,因为每次看到云蘅,即便她总是冷着脸,他内心也欢喜。
等到终于可以在云蘅手下过个十几招时,云蘅却失踪了。
“诤——”纸鸢的线断了,程川从回忆中醒来。
他看见云庭手中鲜血淋漓,赶紧蹲下身来,用锦帕将血细细擦掉,然后在伤口处系了结。
“怎的如此不小心,这纸鸢的线太细了。都怪我,要是你姐回来......”
“我乏了,想回家了。”云庭突然开口,打断了程川的话。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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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黄狗一直汪汪的朝着屋门紧闭的房间叫嚷。
云庭坐在轻云辇上,矮案上放了一盆水,借着水光,他看到自己的模样。
忽地,他举起了手,手中的细簪刺向眼尾。眼尾渗出一点血迹来,矮案上还放了一碟朱粉,他用笔蘸了朱粉,点在伤口之上。随后推着轻云辇的木轮,缓缓来到门边抽开了木栓。
黄狗立刻扑了进来,他摸着黄狗的头,看向水中,水中黄狗正舔着他手上的血迹。
“阿黄,如此,可像阿姊?”
黄狗没有回他,它只知道自己的小主人在自己不在时受伤了,它看着小主人的眼睛细细的呜咽着。
院门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握上门闩,将门一点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