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阿衍死了。

    他躺在原本装着她的棺木里,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九方姝分不清是极乐还是极痛,她看着延陵西,浑身叫嚣着迷茫和痛苦。

    她的灵魂好像已不是她的了,而是另一个人的,那个人比她恨得多,也痛得多。

    这痛感持续蔓延,席卷她的五脏六腑,痛过之后只剩麻木。

    她的神识深处汹涌而来的空虚感几乎将她淹没,那些大仇得报的痛和痛不欲生的爱,在遥远的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可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情绪根本不是她的。

    她的灵魂从来只挣扎于生存和利用,她的身体只向往黏腻潮湿的阴冷之处。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多无关的情绪。

    她有些迷茫地趴在棺木边,这陌生的情绪几乎让她以为她被阿衍的怨念附体了。

    阿衍必然是恨她的。

    可是,是他先负了她!

    他要抹杀她的存在,他要剥夺她的权利。

    他一开始就用这共享的权利诱惑她,那他就不能怪她背叛他。

    她掌心突然传来魔气沉闷的尖叫声,它疯了一般在她的皮肤下四处流窜,尖叫着惊慌失措,它怕极了一般。

    与此同时,神识里的召唤生愈来愈烈,模糊不清的记忆开始攻击她的神经,九方姝被这两股力量冲击,意识昏沉,一头栽进棺木里。

    她怀疑自己也死了。

    她进入了一片虚无之地,她即将走进自己的走马灯中。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走进极寒之中。

    纤薄的寝衣随意挂在身上,雪白的小腿裸露在朔风凛冽之中,几乎衣不蔽体。

    这里是北疆,广阔无垠。

    这里的好人被坏人屠尽,坏人又被更高位的掌权者屠尽,这里万里无人烟,飞雪悬在空中,像是永不曾掉落的苍白骨灰。

    远处的雪狼,瞳孔泛着幽蓝的死光,皮毛结满冰晶,它死死盯着她。

    九方姝想,这应该是阿衍记忆里北疆的摸样。

    刺骨的极寒,垂死的绝望。

    “小九。”

    她听到他喊她,她将要转身,就被他抱进怀里。

    阿衍穿着厚厚的披风,衣领上是雪狼柔软雪白的毛,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她感受到自己身上薄薄的寝衣被散落一地,她完全依靠进她的怀里,与他脖颈交缠,呼吸交错。

    她方才还享受于这冰冷的阴湿感,现在突然换了个人一般,冷到颤抖。

    她的睫毛上结满霜花,呼出的白气瞬间冻结成冰雾。

    北疆真是太冷了。

    她抬头看他,阿衍也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是湿漉漉的欲望,像这极冷的风一般,四处裹挟,无处可逃。

    这份欲望曾经那么多次燃烧于床榻,燃烧于太庙,燃烧于王座......

    只要她点头,他随时都会与她共赴雨云。

    阿衍比何时都像活着,他的心跳地很快。

    他活生生的,像她的错觉。

    九方姝闭着眼睛,睫毛因为他剧烈的心跳眨动个不停。

    她摸着他的心脏,说:“阿衍,你的心跳地好快。”

    阿衍没有回答。

    她悠远空旷的神识里,突然有人问她:“心跳是什么感觉?”

    九方姝突然感觉到剧烈的心跳钻入她的胸腔,她才发现方才如鼓擂般的心跳是自己的。

    她突然开始心悸,巨大的恐慌袭来。

    她回头,怎么也找不到阿衍了。

    人间颠倒,极白变成极黑。

    血月之光穿透云层,天幕被可怕的猩红色填满,除了极致的红与黑,再也看不见其他颜色。

    "南无阿弥多婆夜——"

    往生咒突兀地响起,天穹裂开一道流动着腥臭血瀑的深渊,黑红色的云层后腐烂的血肉翻涌,无数神魔的虚影在云端浮动。

    天地混沌,神鬼迤立,佛眼垂下,慈悲成刹。

    神的金身破碎,神光黯淡。他们被钉死在虚空中,低垂着头颅。

    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而是沦为魔的傀儡。

    佛立于神之后的云层之上,他们披着破败的袈裟,皮肤上布满黑色魔障,佛陀慈悲相早已变成罗刹狰狞目。

    他们的脖颈后缠绕着猩红色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恶刹渊,连接着九幽地狱。

    最纯净的超度经文,此刻仿佛是最恶毒的诅咒。

    再往上,在三十三重天之上,在神佛的仰望下,魔尊端坐于王座之上,脚下尸骨堆积如山。

    黑雾缭绕,九方姝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能看到他垂眼望下来,嘴角含笑,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众生之苦无人可渡,放情纵欲方得永生。”

    他的声音低沉,天地在这靡靡鬼气的音色里震颤。

    他的脚下,跪拜着众生,匍匐着鬼魂。

    蝼蚁般的凡人、眼高于顶的修士、从恶刹渊爬出的妖魔,堕落的神佛,此刻全都沦为他的奴隶。

    魔尊主宰,众生皆魔。

    他们和声诵念着扭曲的《往生咒》,声音如万鬼哭嚎,戾气荡于天地之间。

    人间的、地狱的、神界的,如今都成了魔,他们盯着她,死死的盯着她,眼里流出汩汩鲜血。

    狰狞狂笑,凶神恶煞。

    他们不是在送她往生,而是催她速速魂归地狱。

    九方姝的心跳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怕极了。

    这不是她的走马灯,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魇,她必须要快点醒过来。

    九方姝披着赤红的寝衣,她疯狂地跑,在地狱般的炼狱里呼喊:“阿衍,阿衍,你在哪里......”

    她在可怖的人影间穿梭,无论如何,她再也找不到延陵西。

    忽然她又回到了极寒的北疆,被巨大的抓力拖进冰窟,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向极黑的水底深处散落。

    她听到水面之上,一个清凌凌的小姑娘哭喊着:“阿衍,我好痛,阿衍,你救救我。”

    熟悉又陌生。

    她不知是谁的声音。

    在她以为这下沉无穷无尽时,她瞬间被一股力量拉了回去,极寒变成极焰,她浑身被烧灼地滚烫,地狱般蚀骨的烈焰燃烧着她的残躯。

    魔尊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九,快了,就快了,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回去吧,去享受我为你创造的极乐世界。”

    “不杀生,戾气轮回不息。”

    “这是下等欲望,我们要一起共享。”

    九方姝被他的声音摄住魂魄,这声音太过陌生又太过熟悉,她想不起来,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拼命回头,想要看他的脸。

    那张漆黑的魔气化作面具,猛地贴了上来,压住她的脸,她喘不过气,挣扎着清醒过来。

    她躺在阿衍的尸骨旁边,趴在他的心口上,脸颊挨着他。

    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劫后余生,急促地喘息。

    阿衍的皮肤冰凉,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

    九方姝想起梦中情形,下意识为他完整地念了一遍往生咒。

    她身上的魔气几乎将她淹没,她已经完全记不起往昔。

    过去被套上梦境般的模糊感,鲜艳又沉重。

    此后人间,没有人比她的血更冷。

    帝王宝座,注定是她的。

    自她杀了阿衍,世界就突然遁入黑暗,再也看不到一丝阳光。

    她不知道是不是阿衍的诅咒,但天下生民的诅咒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认为天下应该由男人做主,栾量国从来就没有女皇。

    而她这个弑君弑父的妖女,甚至不配活着。

    他们用着比废后之时还要狠毒的招数对付她,他们以为没了军队没了延陵西,她不过是一个任人玩弄的美艳傀儡。

    内阁九卿的《清浊辩》已经变成了《替天行道》论。

    虎贲军要为先王报仇,边疆大营继续传唱《诛阴邪》的战歌。

    天下拒贡,商人罢市,粮仓大火,银票被剪成驱鬼符。

    彗星过中宫,浑天仪自转,乾坤易位。

    龙椅上出现裂痕,传国玉玺的崩坏,天降"妖姬祸国"血书。

    巫觋们在黄河边用纸人替皇后受凌迟之刑,河水竟逆流形成血漩涡。

    巫凤媚从朝廷中被推举出来,变成了新的可达天听之人。

    她煽动全国,诅咒九方姝无君无父,应受天杀。

    她主张用火活活烧死她这个弑父弑母的妖女。

    军队和反臣派人暗杀她,巫凤媚命人暗中放火烧死她。

    每个人都恨她入骨,每个人都要杀了她,九方姝残暴的兽性本能彻底觉醒。

    她要做至高无上的王。

    不服者全都该死!

    她操控魔王的能力,使用疫语之力低声传播瘟疫,一字一毒,那些诅咒她的巫觋和乱民们,瞬间开始咳血、溃烂、发狂,他们的喉咙逐渐腐烂,最终失声,再也没有办法诅咒她。

    她使用骨契之力向天下散布魔气,以天下军队兵士和反臣的脊骨为契,与他们签订生死契约,敢有不从者,她可以随时抽掉脊骨杀了他们。

    巫觋和乱民们跪地求饶,兵士们和反臣成了她的傀儡。

    他们簇拥着,高举着巫凤媚,将她扔进祭坛,他们点燃烈火,欢呼着将这个叛国叛军的不臣之人活活烧死,以向他们的女王示忠。

    从此栾量国的疆域上,再没有人敢不从。

    阿衍毫无挣扎的献身,是最忠诚的行为。

    天下之人,只有阿衍最忠诚了。

    九方姝冰封了阿衍,她在登基大典上亲自为他敲响丧钟。

    她穿着明黄的龙袍,走上至高无上的王位。

    她过往跃跃欲试的渴望终于成真,她站在最高处俯瞰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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