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原本不叫辛夷,在初入人世时,她根本没有名字,也只不过是一只刚刚修炼出第二条尾巴的狐妖而已,若不是因为来历特殊,以她那时候的实力,甚至不足以化为人形。
至于“辛夷”这个名字,在一开始,是属于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女的。
长河汤汤,在昏黄的天幕下裹挟着泥沙奔流东去。河流两岸,有辛氏与王脉子亥氏的部落隔水相望。有辛氏这边的兽皮帐篷破旧不堪,部众大多面黄肌瘦,反观河对岸的王脉,那边的人个个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衬得有辛氏这边的日子更加艰苦。
快下雨了,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弥漫着河泥的腥气。
无名的少女跪坐在有辛氏族长兼大巫的帐篷深处,帐篷内光线昏暗,还弥漫着艾草焚烧的苦涩烟雾,有辛氏族长就坐在这片昏暗的烟雾里,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孩子,年头不好,食物不丰,我族虽不富裕,但可怜你一个孤女流浪在外,这段时间也给了你不少的庇佑,最起码有饭吃、有兽皮穿,对不对?”
少女点了点头,她不明白族长为什么突然把自己叫来说这些话,但这的确是事实,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入世闯荡,但从前也有人教过她,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要懂得报答。
有辛氏族长看着这个前不久来到他们部落的孤女,她反应似乎总是慢半拍,懵懂得像是三岁幼童,但却生了一副美得惊人的容貌。
——正好适合送出去,作为礼物,交换能让族人度过这个冬天的资源。
他的目光在辛夷那张不谙世事的绝色脸庞上停留片刻,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随即被一种刻意堆砌的、近乎慈祥的忧虑取代。
“孩子,既然你记得这份情,那现在,就到了你该报恩的时候了——王脉子亥氏……就是那个河对岸的大部族,点名要与我们有辛氏联姻,希望我能将女儿嫁过去,嫁给王脉族长的小儿子。”
辛夷茫然地看着族长,不太明白“嫁”是什么意思,只隐约觉得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辛夷是我的心头肉啊!”族长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声音带上了哽咽,“我不舍得她离开我,离开部落,所以——”
他猛地抓住少女的手腕,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孩子,你愿不愿意代替辛夷,嫁到对面去?就当是报答有辛氏收留你的恩情,不要让我经受和爱女分离的痛苦啊!”
说着,族长浑浊的老眼里竟真的挤出两滴泪来。
少女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懵懂,族长话语里的弯绕,她一丝也听不出来。对于涉世未深的狐妖来说,她只懂得山林里简单直接的法则:狼将杀死的鹿让给她,她便欠了狼的恩情,之后要抓差不多的猎物还回去。现在,族长给了她食物和栖身之所,这大概就是很大的恩情了。
于是只抓住了“报恩”和“嫁人”两个关键词的少女便懵懂地点了点头,冲着族长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
“好,好。”族长高兴地放开了她,又恢复了慈祥温和的模样,“既然这样,那嫁过去以后,你就叫‘辛夷’了,记住了,有辛氏的辛,九夷的夷。”
“好的,”“辛夷”认真地点了点头,重复道,“嫁过去以后,我就是,辛夷。”
……
在大旱终于来临时,辛夷出嫁了。
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滚烫扭曲的空气,送嫁的队伍沉默地跨过龟裂的河床,昔日奔腾的河水如今只剩下几道浑浊的细流,在干涸的巨大河床中央蜿蜒,像垂死者最后的脉搏。
辛夷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兽皮嫁衣,带着华丽的彩色羽冠,被装在蒙着几张薄兽皮的移动帐篷里,送进了王脉子亥氏的领地。
喧嚣的鼓乐和人群的哄闹如同迎面砸来的巨浪将辛夷淹没,她被推搡着,送入一间弥漫着浓郁草药味和新制木器气息的帐篷,然后兽皮帘子落了下来,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许久,帘子才被人再度打起,一个高大的身影被推了进来,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便是辛夷要嫁的丈夫,王脉族长的小儿子——子昭。
子昭和辛夷在部落里见过的大多粗莽汉子不太一样,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这让辛夷想起她独自入世前的故人,生出许多亲切感。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子昭的缺陷——他看见辛夷后便笑了起来,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下巴滴落。
憨傻的表现令他身上的清俊气质荡然无存,但辛夷并不嫌弃。她见过太多未开灵智的兽类,子昭的样子在她看来,也只不过是人族里同样未开智的存在罢了。
见他笨拙地抬起手试图去擦口水,动作却像提线木偶般僵硬不协调。
辛夷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要帮他擦干净。
但子昭却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吓到,猛地瑟缩了一下,含糊道:“别打……别打……”
那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和哀求,与他高大的身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辛夷愣了一下,模仿着记忆中安抚过自己的故人,轻轻发出“嘘”声的同时微微向前倾身,缓缓朝他伸出手指,指尖微微蜷曲,轻柔得像是在试探空气的温度。
子昭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一点点,他依旧歪着头,涎水沿着下巴滴落到簇新的兽皮衣上,留下深色的湿痕。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茫然依旧,但最初那抹强烈的恐惧似乎被辛夷的安抚冲淡了些许,只剩下一种迟钝的、本能的戒备。
辛夷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猎人守候着易惊的猎物,直到指尖在这种缓慢的试探中继续向前,终于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的手。
“呼……”她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算是获得了子昭的初步信任,随即,她便打算试着拿小块的兽皮给子昭擦口水。
可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一股极其阴冷、粘稠、充满恶念的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瞬间从二者相触的那一点皮肤之下爆发出来!它来自子昭,却像找到了新的猎物,带着贪婪的饥渴,顺着辛夷的指尖、皮肤、血脉,凶猛地钻了进去。
“唔!”
辛夷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中。那股力量阴寒彻骨,带着强烈的腐朽和诅咒气息,瞬间在她手臂的经络中蔓延开来,直奔灵台识海!
不过好在辛夷并非凡人,她体内的灵力本能地应激沸腾,很快便将这入侵的污秽驱逐消灭。
虽然不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但辛夷还是吃惊地看向了子昭——他依旧茫然地站在原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藏着这样恐怖的诅咒之力。
但辛夷知道,这一定是某个厉害的邪巫对他下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造成子昭痴傻的原因!
辛夷的心咚咚直跳,她看着子昭那张难得让自己感觉到亲切的脸,一种模糊的怜悯和“这样他会好受一点”的单纯想法,悄然萌生。
于是辛夷开始了照顾和悄悄给子昭治“病”的日子。
她依旧懵懂,却凭着妖兽护崽般的本能,笨拙地照顾着子昭。
她替他擦拭流下的涎水,在他打翻陶罐、撕破衣物时,默默地收拾残局,忍受着周围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子昭还有位年轻的继母,这位王族长夫人巫姜,偶尔会带着看似温和的笑意出现,嘘寒问暖。然而每当她靠近,辛夷总能感觉到子昭的身体会不易察觉地绷紧,而那股熟悉的、令人极其厌恶的阴冷诅咒气息也会变得格外活跃。
辛夷知道,这说明,巫姜就是那个给子昭种下诅咒的人。
但她没有贸然揭穿这一点,因为现在的她,恐怕没办法毫发无伤地和巫姜的诅咒巫术对抗,更何况在她离开故人之前,曾被嘱咐过,一旦流落到人群中,就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妖兽身份。
否则,她会有被人类捕杀的危险。
辛夷很听话,所以,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整个部落陷入沉睡时,才敢悄悄动用灵力给子昭驱散诅咒。
在这时,无忧无虑的子昭也早已入睡,辛夷往往会盘膝坐在他身边,双手学着梳理皮毛时的样子,为他梳通头发、按摩头皮,同时指尖萦绕起极其微弱的灵力,顺穴位一点点浸入子昭的脑袋里。
偶尔,在妖力流转的间隙,她疲惫地垂下眼,会瞥见子昭的睡容。在指尖灵力微光的映照下,他那张总是挂着痴傻表情的脸,在沉睡中竟显出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每当这时,辛夷的心总会莫名地软一下,就像看到被雨打湿翅膀的小鸟,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每当子昭身上的诅咒少一点点,她的心也会跟着舒服一点点。
如此这般,如若这般,只要时日够久,辛夷就能慢慢治好子昭。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种算得上平静的生活,终究在某一日被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