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融的面庞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随之清晰的,是胸腔里渐渐加剧的心跳。
沈行懿轻咳道:“沈凌似是回来晚了,我放心不下他,想去看看……”
沈凌常和京营的人吃吃喝喝,玩到半夜是经常的事儿,她偏偏今夜坐立难安。
真正担心的是谁,不言而喻。
柔和的灯光洒下,笼罩在她眉眼之上,仿若妻在等待丈夫归家……
这个念头在心间一转,崔融忙避开视线。
他将顺路买来的吃食递给沈行懿,笑着道:“陛下召见,路上又买了一些吃食,这才回来晚了些。”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有着让人瞬间安心的力量。
沈行懿和崔融并肩进了屋内,她闻到炙肉的清香,眯起的眼眸登时弯了弯:“刚烤出来的。”
崔融望着沈行懿,也不由翘起唇角。
她看到吃食时双眸发亮,像贪吃的小猪,认真嚼啊嚼时又像个小鼠。
不如就叫小猪鼠算了……
小猪鼠,沈姑娘……沈姑娘,小猪鼠……
崔融唇角上扬,这时沈行懿道:“这次的炙肉有几分甜……”
“新出的甘荔味,小猪鼠可以尝尝……”
话音一落,崔融登时僵住。
小猪鼠??
他方才……明明只是在心底默念,怎会一不留神竟然脱口而出……
沈行懿望着崔融,缓慢眨眨眼:“小猪鼠……是……”
崔融心思飞转,艰难道:“就是这块肉,它……是猪肉……”
还好此刻,沈父也赶来前厅,忙道:“崔大人前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如今,谁都知晓崔融定然是朝廷新贵,沈父将他当成同僚,自然笑脸相迎。
崔融也一如往常般笑着道:“来看看伯父伯母,顺便带了一些吃食……”
沈父和崔融交谈着,一起进了花厅。
沈行懿望着崔融背影,脑海里反复回响的,还是方才那个称呼。
小猪鼠?!
奇奇怪怪的称呼,不会是在形容她吧?!
*
谁也不曾想到,崔融在协助审理完此案后,立刻换上绯袍,成为了都察院左都御史。
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都察院长官也被称为左右都御史。
崔融本在刑部,因得陛下和首辅青眼,年纪轻轻扶摇直上,直接成了京城九卿。
他身为状元,不满二十已身居高位,前程如此锦绣,明眼人都知,这定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京城众人立刻开始打探,登门拜访崔府,想着能和崔融结亲。
崔凌寒看着家中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愈发愤恨泄气。
前几日,江柔刚刚退了婚约。
杨家倒了,他对这婚约倒也并无太大留恋。
但让他气恨的,是这小小女子竟然一心想要和他毁婚!
他前脚刚被人毁了婚,这些人后脚就来登门,还偏偏都是冲着他兄长而来。
崔书京看着来来往往的登门客人,心里也知晓这些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既然儿子今非昔比,他也不愿得罪,因此也都按照崔融心意,以父亲的身份出面,一一推了。
只是有一家,却有些前因。
广陵侯孙家是崔家的世交,崔融幼时,两家早已口头订了婚约,后来因了崔融疯病,孙家随便找了由头,拒了婚约。
如今听到消息,便想要把之前作废的婚约续上。
孙家早已无权无势,只留一个侯府空壳,且在京城毫无势力,比崔家还不如。
崔夫人听闻此事,立刻将孙崔两家的婚约闹得人尽皆知。
传来传去,整个京城都知晓原来状元郎早有婚约,正是孙家的六娘。
崔夫人此举,自然有其深意。
世人通常只听闻流言,却并不深究。
既然有了婚约流言,若是崔融不拒婚约,那只能妥协,接受了孙家的家世。
若是执意拒了婚约,那刚入官场,就要顶着违背婚约,言而无信的名声。
崔融却对崔书京道:“此事不必耽搁犹移,此婚必退。”
崔书京陪笑道:“毕竟曾有婚约,退婚不好吧……”
“最先退婚的是孙家。”崔融果决道:“我已有心仪之人,孙家主动退了婚书,和崔家并无瓜葛,为避免京城猜测流言,此事还是彻底交代澄清为好。”
一般婚约都不会公开解释,如今崔融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公之于众。
丝毫不担心孙家会恼羞成怒。
崔书京默默望着儿子。
心仪之人?
难道儿子勾搭上了哪个权贵之家的女儿?
此刻他才渐渐意识到,昔日那个任由他拿捏的沉默少年,已渐渐成了京城中的新贵。
就连在他面前说话,都有一股雷厉风行的阵势。
*
虽说崔家及时澄清了此事,但谣言还是传遍了京城。
玉色给沈行懿梳头时偶然道:“崔大人的婚事定了,不知京城有多少女子伤心呢……”
沈行懿心头一震:“崔大人?哪个崔大人?”
“就是常来咱们家的崔融崔大人,如今满京城都议论他的婚约呢。”玉色低声,还有几分气愤道:“崔大人已经订婚了……听说是和孙家的女郎……”
沈行懿面色一白,喃喃道:“他……他怎么会和孙家订婚呢……”
上一世……崔融并未成婚,更没有孙家女郎……
沈行懿缓缓垂下眼眸。
可上一世,崔融也不曾考进士中状元,不曾和梁恩成为朋友……
也许这一世,总是会和上一世有诸多不同……
沈行懿缓缓闭上眼眸,胸口说不出的沉闷。
李瞻找到机会,拿了几幅画作,又来了沈府,和沈其昌商讨了半日书画,李瞻笑道:“伯父是国子监祭酒,博览群书,不知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学生……”
这话说得客气,但李瞻身份放在那里,沈其昌也只能赔笑道:“殿下客气了,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李瞻又和沈父闲聊几句,方才道:“伯父既然博学,那沈公子和沈姑娘也定然多才了。”
沈其昌谦逊道:“犬子还好,行懿嘛……也读了不少书。”
李瞻笑道:“听说姑娘也对画颇为精深,能不能见见姑娘,求一幅字画?”
沈夫人将丈夫拉出去,皱眉道:“此人为何总是问懿懿啊?”
沈其昌皱着眉头:“可能也没什么,只是想着探讨学问书画罢了。”
下人小跑着来到后院,对沈行懿道:“郡王殿下又来了,说是要和姑娘切磋功课……
沈行懿摇摇头,只觉得连借口都可笑:“朝廷中都是饱学之士,他身为郡王,为何要和我一个姑娘切磋功课……”
“据说是听了姑娘的字画好,特意来求字画……”那下人催着道:“老爷也同意了,正催促姑娘赶紧过去呢,姑娘莫要耽搁。”
沈行懿揉了揉眉心,缓缓闭上眼眸。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虚怯。
有道细微的声音在心底叫嚣,认了吧……
也许一切都是逃不开的。
李瞻不会放过她,父亲也护不住她……
崔融……
为何会想崔融呢……他已是孙家的夫婿了……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将有大雨。
沈行懿缓缓闭上眼眸,踏出门的一瞬间,几乎想要认命。
远远看到沈行懿的身影走来,李瞻目不转睛,努力克制心跳。
这个场景,他在梦中隐隐约约窥见了无数次,但每一次,都看不清她的脸庞。
而此刻,却看着她的脸庞渐渐清晰,真实的现于眼前。
这一世,他何其幸运。
只是……沈行懿如今只当他是陌生人……
也好……
上一世的种种,就此过去,他们如今虽然陌生,但他有无数法子,和她从陌生到熟悉。
一起探讨书画,便是李瞻想到的,和沈行懿熟悉的法子。
不止如此,李瞻知晓,旁的痕迹也许善于隐藏,但字画会渐渐深入肌理,一招一式,都可看出以往的痕迹。
沈其昌看出了女儿笑容僵硬,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行懿,郡王听说你字画颇为不错,便想和你切磋,你且画一幅画让郡王过目。”
李瞻垂眸望着沈行懿,缓缓打开手中卷轴:“这秋千也许于我有缘,总在我梦中出现,但模模糊糊却看不真切,姑娘可否将秋千和周遭环境补全。”
卷轴上的秋千只有依稀的轮廓。
但沈行懿能看出,那是上一世,李瞻亲手为她所做的那个。
沈行懿呼吸一滞。
李瞻是故意的。
他刻意将秋千画出并不清晰的轮廓,诱导她将上一世的画面补全……
可自己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李瞻望向沈行懿的脖颈,他贪婪地想要靠近,想要拥住她,闻她颈部熟悉的气息……
沈行懿拿起笔,脑海里瞬时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画面片段……
还未落笔,手中骤然一轻。
沈行懿惊诧回头,毛笔竟然被崔融拿到了手中,崔融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凝视李瞻道:“若是殿下想要探讨学问,我随时恭候,若是行书作画,我也愿奉陪。”
李瞻脸色铁青,冷冷道:“此事和崔大人无关。”
“是吗?”崔融并不恼怒,淡淡一笑:“我身为都察院官员,匡正殿下,也是我之职责。”
崔融声音低沉,却有钻入人心的力量:“我也是为殿下好,毕竟殿下若是频繁出入外官家中,传出去,恐怕对殿下无益。”
崔融温润清雅,语含薄冰,但却稳稳居于上风。
李瞻缓缓眯眸,一字一句:“崔大人所言,本王一一记在心上。”
李瞻眼眸阴戾,不怒自威,崔融却并不惧他,擦肩而过时,崔融突然开口道:“对了,殿下若是要解梦,大可去找江湖术士,不必和官员家眷聊。”
李瞻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沈行懿放松了身心,看到崔融,却并无从前的心安,想起旁人所说的婚约,反而涌上一阵委屈。
“你来此地是为了何事?就是为了讽刺他几句,讲讲你为官的职责?让别人都知晓,你是个好官吗?”
话说出口,沈行懿登时就后悔了。
这话未免太过失了分寸,他方才毕竟帮了她,按道理,该她道谢才是。
四目相对,崔融喉结微动,轻声道:“那婚事早已退了……”
“我未曾和旁人订婚,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