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时令已至八月。
一场秋雨过后,京城骤然降温,风拂过时带了几分凉意。
江柔来找沈行懿看秋日的裙衫,拿了有薄兔绒的披帛在肩上比划:“懿懿,你看这一身如何?我想着和张大人家里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去赏枫做诗……”
沈行懿托着腮,眨眼道:“你最近似乎格外在意裙衫……”
江柔丝毫没有遮掩,笑着道:“我当然要多出去看看,我退婚后和崔家再无关系,京城里这么多青年才俊,我也要给自己谋划谋划。”
沈行懿翘起唇角。
江柔和崔凌寒退婚后,整个人比原先都多了几分光彩。
沈行懿知晓,不只是因了单纯退婚,更是因了通过自己的力量,做成了事。
不只是被别人掌控的棋子,眉眼也渐渐有了光彩。
江柔又随口道:“可惜这次赏枫,崔大人不去。”
沈行懿抬眸:“崔大人?哪个崔大人?”
“当然是常常来你家那位呀。”江柔俏皮眨眼:“她们都暗中说,都察院的崔大人是朝廷新贵,简在帝心,只要是崔大人去的地方,许多人都要凑过去,想着法子接近呢……”
沈行懿心口一滞,笑问道:“你也如此想?”
“我曾和崔家退过亲,我是无缘崔家了。”江柔望向沈行懿道:“你呢?难道你就没有动过半分心思?”
“别胡说。”沈行懿顿觉脸颊滚烫:“崔大人是哥哥的同窗,我和他也算有几分缘分。”
江柔笑道:“同窗算什么缘分?同床才算。”
沈行懿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江柔毕竟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能……如此说话……
她上一世在宫中,周围人哪怕真的想了什么,也是绝不会将心思直白讲出口。
江柔看出了她的想法,轻笑道:“那是你不知晓别人,别的女子,聊得比我们还要惹火呢,还有小册子……就是那些不可说的双人小册子……”
江柔连说带比划,还神神秘秘凑过来:“听说很多人都会看,特别是男子,就没有不看的……你说崔融可曾看过……”
沈行懿心头一跳,然而,她完全想象不出崔融翻看画册的模样……
沈行懿犹豫道:“他……应该不会看吧……”
毕竟他向来矜冷疏离,想来对情事也很寡淡……
停住!这哪儿是未婚姑娘家想的事儿!
“那可不一定,他究竟是何模样,成婚后只有他的妻才能知晓了……”江柔压低声音:“你看他连通房都无,说不定压抑许久了……”
沈行懿怔住。
他的另一番样子……是何等模样呢……
心跳渐渐加速,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尚且未看到他的另一番模样,却终归会被他的妻看去,心头就涌起空茫的失落……
京城的事情,江柔都知晓,她换好衣衫便道:“对了,你可知宋将军要来京城了?”
沈行懿心头骤然一跳。
她自然知晓宋家……
如今的宋家是名将宋巡之后,宋家世代镇守甘肃,李瞻之母便是宋家嫡女。
后来宋家表妹宋知桃,嫁给了李瞻为正妻。
也是上一世的皇后。
沈行懿当时将她视为夺走李瞻之人。
但宋知桃始终漠视李瞻,婚后不过一年,就香消玉殒。
因宋知桃是在宫宴上突然不适,李瞻事后说起宋知桃当时饮的酒有毒,在宋将军面前痛哭,宋将军痛失爱女,因此和李平结下仇怨……
后来,李瞻谋逆夺位,宋将军多次鼎力相助……
“宋家来京城,陛下自然要摆宴,宫宴上特意安排了射箭,为了欢迎宋家来京。”江柔道:“ 到时你和我一同去吧。”
宫宴邀请了许多人,五品以上的官员纷纷出席,宴席在宫中射圃,相对比较宽松。
沈行懿和沈凌二人在一处偏僻地方练习射箭。
沈凌如今在京营任职,弓马愈发娴熟,对妹妹想向自己学射箭一事儿,颇为惊讶。
沈凌诧异道:“你为何想学射箭?”
沈行懿弯弯唇角。
为何想?
大概是上一世,李瞻曾经对她许诺过,要教她学射箭。
但那时的他们连弓箭也无,生活在宫人的管控之中,李瞻有一个自制的简陋弹弓,教她如何识物射击。
后来,他们走出了北苑,她陪李瞻从太子到皇帝……
日理万机,渐生隔阂,于是无人再提及那时的承诺。
上一世,她等了许久,却终究未曾学会射箭……
可她重生一次,倒是想通了。
何必要等旁人?
只要她想学,箭就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学。
兄长可以教她,即便学长不能教,她也可以独自摸索。
沈行懿举起箭,明明已经用力,箭却又一次射歪了。
沈凌摇头,开始嚷嚷:“太往左了,再往右偏几分……”
沈行懿再一次拉弓,又再一次射歪。
沈凌无奈叹气:“以后遇到了人,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我百发百中,你怎么就连靶子都射不中呢……”
沈行懿暗中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教的不好……”
沈凌挑眉:“你站得不够直,箭头要低于你所射的目标,你要多练,找找感觉……”
又是感觉……
沈行懿翻个白眼:“这么说我也会教……”
兄妹两个总是容易针锋相对,沈凌挑眉:“我来教你,都是大材小用了好吗!”
话音刚来,一侧的树林旁传来女子的一声轻笑。
两人回头,看到一位身量高挑的年轻女子笑着望向此处,缓缓走来。
沈凌想到方才的话都被陌生女子听去,登时红了脸。
那女子款款大方,对沈凌道:“你讲得也没错,但射箭还是有窍门的……”她转向沈行懿道:“倾斜的方向应该和双脚是一致的,而且箭尾有羽毛,会微微上扬,因此才需下落几分,你多练习,才知晓究竟要偏低几分……”
她接来弓箭,眯眸,轻轻一拉,方才还极为蹩脚的弓,在她手中却极为轻盈。
箭破空而出,稳稳顶在了靶子上。
那女子轻轻笑了。
沈行懿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
眼前的女子,正是李瞻的正妻,宋家表妹。
她的面庞并不柔美,但此刻透着康健的红润,有几分英气的浅淡眉眼笑起时,比春光还要明媚。
上一世,她看到这张脸,只觉得安心——此人并非李瞻所喜之人,李瞻的心,终究还是在自己身上。
这一世看到,却觉得有几分难过。
这样英气的女子,上一世,为何却困于后宫,郁郁寡欢。
宋知桃并非娇弱之人,却在婚后不到一年香消玉殒。
上一世,她妒忌宋知桃——只因宋知桃是李瞻的妻子。
李瞻所许给自己的正妻之位,被她占据,因此,沈行懿想起自己仗着李瞻的爱意,常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新得的手串,仅此一匹的丝绸……
但宋知桃对这些珠玉,想来无动于衷,她总是在笑,只是那笑却总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沈行懿望着宋知桃的背影,长睫微垂……
这一世,有不同人生的女子,不该只是她一个。
射圃在绿地山峦之间,参赛观赛人数众多,摩肩接踵,沈凌要准备比赛,沈行懿和江柔一同坐上轿子,准备去射圃中间观赛。
两人车轿行驶,远远看到一顶锦缎轿子极为华美,轿角上垂着璎珞宝珠,香风细细。
一看就知里头坐着的是贵女。
沈行懿和江柔不愿惹麻烦,忙让车夫闪避,谁知道路狭窄,那轿子不闪不避撞过来,两个轿子相撞,一声娇呼传来,那轿子的木制窗格登时倾斜了几寸。
江柔坐在左侧,差点被撞在地,沈行懿拉住她,二人都是惊魂未定。
好在并无人伤着,二人不愿多事,未曾拉开车帘,就让车夫继续打马前行。
“站住!”女子骄横的声音响起:“冲撞了我的车驾,你竟敢这样走了?”
车帘掀起,露出女子精致无暇的面容。
沈行懿呼吸一滞,女子杏眸长睫,头梳高髻,惊鸿一瞥,赫然是熟悉的眉眼。
是姜娆。
上辈子和她针锋相对的贵妃,此刻眉眼尚且稚嫩,但那几分嚣张睥睨,和上一世如出一辙。
沈行懿深吸口气。
姜娆掀起车帘,也扫了一眼沈行懿,只觉得此女一身浅碧色裙装,朱唇雪肤,双眉纤细,她向来以美貌自居,此刻却也有几分心虚。
她长得极美,神情却宛若月色清冷,和她平日所看到的女子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