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饰

    夜色深深,晏锁蔚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久久不语,还是不禁面露疑惑,道:“怎么不说话?”

    齐煊低眉收整心绪,再抬头时已经换上那副了无烦恼的模样,道:“没什么,就是……你在京中有那么多人挂念着……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

    晏锁蔚心下了然,齐煊失怙失恃,少年时从没参与同龄集会,成人后早入朝堂勾心斗角,看到自己的信件产生这种想法也十分正常,不禁有些不忍。

    双亲在自己眼前死于战火这种事,给人带来的创伤是必然的。

    齐煊挪动身子,月光总算照清了他的面庞,有一点光透过纱帐落在眼下,像一滴白瓷泪珠,悬在这张俊朗的容颜上。

    晏锁蔚也心有戚戚,听他含糊的言语,猜想他也并不愿意将这份情绪摊开给她看,一时觉得有些失言,觉得不该追问他。

    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只伸手将他肩膀上的衣料抚平,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正当她打算收手,指节便被齐煊攥在手中。

    晏锁蔚感受到他用力虽大,但隐隐有些颤抖,心口微涩。

    “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

    齐煊猛地握紧一下,又缓缓松开,慢慢挪回被褥中。

    晏锁蔚又觉得自己刚刚有些无情,却不知该做什么补救,也随他躺下,不说话。

    但她却想起了幼时自己养的那只狸猫。

    那猫并不是从小就被接到她身边做宠物的,而是一次她在花园玩耍,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声,一只长毛白猫耸着身猛地从墙边的小洞里钻过来,后面本来还有几只玳瑁色的猫追过来,但在看见晏锁蔚手中挥舞的树枝后就退了回去。

    那只白猫大约有六个月大,弓着背警惕地看着洞口,确认其他猫都走了之后才转过来看她,它试探着在她的脚边蹭,神色却并不放松,仿若只需晏锁蔚发出的声音大些,它就会立刻吓得逃走。

    刚刚齐煊的神色,就让她想起了那只猫试探她的模样。

    正当她想再去确认一番他的状态,手却触碰到了他的指节。

    可能是见她没有抗拒,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她的掌纹与她十指相扣。

    “好了,没什么,睡吧。”她听见他说。

    齐煊觉得自己实在是卑劣地恰到好处。

    利用她的善心来讨巧,几招耍下来直教什么也没做的晏锁蔚心生愧疚。

    而他却暗自窃喜,压下心中奔腾的欲念,直到两人指腹相触,将那控制不住的思绪全都锁进掌间的缝隙里。

    就要这样,就要这样留住她的目光,当她的心神为他而动,他忍不住兴奋地颤抖,为了掩饰不得不垂下头,反复体会着她的动作。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定然让那位“公子”失去她的青眼。

    他坚信着这一点,一时间心绪波动难以入睡,就这样睁眼到天明。

    早起,晏锁蔚忍不住抽出手,想转动因一夜紧握而僵硬的手腕,就对上了齐煊的视线。

    “怎么醒了,不舒服吗?”齐煊道。

    “……也不是,差不多该醒了。”晏锁蔚随口答道。

    说完就下床收拾,唤般竹来帮自己梳妆。

    齐煊也就没再多言,起身去看自己昨日安排的花苗。

    晏锁蔚对镜敛眉,看完《幽冥杂谈》后都没书可看了,今日还不知要做什么好。

    般竹看出了她的无聊,道:“近些日子齐大人都在前院忙花圃和鱼塘的事,眼下应该都安排的差不多了,要是无事可做,可以去看看。”

    晏锁蔚点点头,不再多想。

    待走到院子,齐煊看着来人就是一愣,随即绽开笑来,伸手招呼她,道:“你快过来。”

    晏锁蔚本以为他安排了什么奇花异草,哪知走到他面前,齐煊立刻压下声含笑道:“你快过来听,隔壁人家在吵架。”

    “……”

    晏锁蔚虽瞪了他一眼,但也不代表她不爱听闲话,侧着身一同听起壁角来。

    “我在你们这家可算受够了!瞪我作甚!我不活了!”这女声尖利非常,言辞激动但从语气上听起来,做戏的成分很大。

    “哎呦,祖宗,你小点声!”一男人道。

    “凭什么!你又要看不上我小门小户了不成?!我告诉你!我高金花可不是吃素的!廖家又如何?你们也不过就是个廖家的远房小户,想吓我?我呸!”

    “你这刁妇!还不住口!怕老夫人听不见么!”那男人也怒起来,却成了火上浇油,名叫高金花的女人大声哭嚎起来。

    “你们这一家都害我!都害我!非要逼我儿娶那人!我儿可是要当大官的!都是你们害的!我的儿啊……你们将我们母子分离……都不让我见他……”

    “快给我闭嘴!修言怎么就投身到你这个泼妇胎里!我是他爹还能害了他不成!”

    晏锁蔚不再听,琢磨起来。

    若是只姓廖她还能当做是巧合,但叫“修言”……虽说她没有听说过这号人,不过廖家这一辈旁支字辈确实为“修”。

    难不成她还阴差阳错地成了外祖旁支的邻居?

    晏锁蔚轻拽齐煊的衣摆,两人远离墙边后,她轻声问:“你知不知道隔壁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头?”

    “芸川镇有名的大户,廖家,据说是世家旁支,不过究竟是南廖还是北廖,这我不清楚。”齐煊道。

    晏锁蔚点点头,道:“大概率是我外祖家。”

    齐煊听完,不禁笑了出来:“我听说这家常用世家名声在芸川卖清高,但不许别人提‘旁支’二字,说来也搞笑,正经的嫡亲表小姐都不认识,称什么门楣。”

    晏锁蔚不语,就从刚刚听到的话而言,这个“廖府”就称不上清贵,反而污糟事一堆,她并不想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但有些事总事与愿违,不过三日,廖府就递来了帖子,说是要办“春花宴”,帖子发给了全镇各户称得上豪绅的人家。

    “你不想去就不去咯。”齐煊摆弄着一条革带,蛮不在意地抛接着。

    “这帖中说县令大人也会光临,我们初来乍到,参加一下也好,你往后不是还要在芸川办事么?”

    齐煊扶额作头痛状:“哎,原先县令这样的官给我送孝敬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却要我叫他‘大人’,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齐煊对这些官职毫不在乎的态度,晏锁蔚是知道的,他现在这番作为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不过……晏锁蔚想起前几日晚上齐煊郁郁脆弱的模样,生出了另一种想法,万一他也只是表面不在乎呢?

    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被罢官怎么可能一点想法也没有?

    她这样想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齐煊夸张的表演顿住:“?”

    春花宴这个名字实在搞笑,明明都快要入夏,夏花都铆足了劲儿待放,却还挂着“春花”的名头。

    “什么春花宴,我看是她‘金花’宴吧!”一穿金戴银的紫衣女子笑道,“不知道她高金花如今被廖老爷解了禁足没?”

    这分明就是找不痛快,高金花明晃晃地站在廖府门前迎客呢,听了这话,脸涨红发紫,却还咬牙拧出笑来。

    “哎呦,这不是我们巡检姚夫人么?怎么现在才来,巡检大人可是一早就带了曹妹妹进来了。”

    巡检吕朔是芸川有名的色鬼,而曹氏是他新纳的妾室,三人不过一前一后经过,就被高金华拿来说是故意丢下姚夫人,也算是还了嘴。

    两人互不相让,一番唇枪舌剑,总算是把路让了出来。

    晏锁蔚也没见过这番扯下脸皮的骂法,京中贵妇的阴阳怪气和她们比起来都算是“雅言雅语”了。

    齐煊和她朝高金花笑着点了点头,寒暄两句便进了廖府。

    虽说这府邸大小比不上京城大员,但各处用料十分考究,廖府又不顾是否雅致,只一昧堆金砌玉,粗略算下来,这府邸的造价和郡守府都相差无几。

    晏锁蔚颇为震惊,不过很快她就收起目光,摆出一副端庄的姿态来应付各位贵妇人探究的眼神。

    齐煊没有和她分开,百无聊赖地挽着她,凑在她耳边问究竟什么时候能走。

    言语间听来好像恨不得立刻翻墙回去一般。

    晏锁蔚也十分理解,这廖府有高金花这样的主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听一两句还算新奇,多了就只剩厌烦。

    正当两人快要忍不住讲起小话之时,四下突然安静了。

    “各位久等,家父还在与县令大人议事,特派我来关照大家,现在可以开宴了。”

    来人是个与齐煊年岁相仿的青年,想来就是那位廖修言了。

    这位公子倒是与廖府的俗气格格不入,颇有几分江南才子的气韵,容貌也称得上芝兰玉树。

    晏锁蔚的视线停留在廖修言的笑眼上,这双眼睛还是有几分廖家的样子在的。

    齐煊却面色不愉起来,在廖修言脸上草草扫了一眼,皱着眉看晏锁蔚。

    他用手肘轻轻推她一下,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晏锁蔚收回视线。

    “……你少骗我,我看见了。”

    “他长得确实有点像廖家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哼,我可听说廖老文武双全,能是这副小白脸的样子?”齐煊酸唧唧道。

    晏锁蔚皱眉看他:“你又抽什么风?”

    “我可没有,你胡说啊。”

    说罢,齐煊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两人不再多言,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胡乱吃着,在芸川的身份不过就是普通富户,并不扎眼,便也没有人主动叨扰。

    晏锁蔚见齐煊没有要和县令攀谈的心,便也开始琢磨着脚底抹油。

    “廖老爷,今年春花宴的酒这么不是芸白啊?”宾客中有人问。

    芸白是芸川镇的特色,别处难见。

    “哈哈!想喝芸白简单!是我疏漏了,曹管事,快带人去窖里抬出来。”廖老爷大手一挥,豪爽道。

    众人正高兴着,猛然间,一声尖叫从后院传来,刚刚去地窖抬酒的曹管家哆哆嗦嗦地跪到廖老爷面前。

    “死人了!死人了!”有侍女喊道。

    “廖老爷,后院发生什么事了?”宾客问。

    他脸色惨白,此时连场面话都说不出,还是廖修言前来解围,招呼大家离开。

    吕巡检夫人姚氏早先在门口吃了不痛快,现下搅起事来,嚷嚷着叫县令带着大家去后院瞧上一瞧。

    她这个提议获得了极为好事者的支持,眼看拦不住,众人一同到了酒窖前。

    此人并非新丧,看着已经死了好几日,尸臭味熏天,面目腐烂,看不清容貌。

    “这……这人衣服上的四眼鸟图案……他是四明商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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