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夜里齐煊将蚊虫都处理干净了,晏锁蔚这才睡了个好觉。
不过这芸川不知着了什么道,乱事不断,今日吕巡检府上又闹成了一团。
原是曹氏上吊自戕了。
城内议论纷纷,姚夫人本就风评不佳,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大家都说是她妒忌曹锦,年轻的小姑娘一时想不开,自戕了结了性命。
照理姚夫人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就算是她做的也会跳出来说是对方福薄承不住巡检府的贵气。
但这一次,她却出奇得安静。
妾室的命又有几个人在乎?
恐怕只有曹氏卧病的母亲了。
风言风语从街头传到巷尾,竟无一人说吕巡检的不是。
吕府上无人报案,这就是人家的家务事,县衙没有调查的权利,晏锁蔚听闻也只能叹惋一番。
“曹氏当真是自戕的?”晏锁蔚问。
“昨天夜里的事,吕家为了遮丑连夜把人埋了,今天才传出话来。”齐煊答。
“那就是说,除了吕家人外没人看见她的死状了?”
“不错,无论自戕与否,这种事多的不能再多,没人报官死了就是死了。”
晏锁蔚想起在春花宴上远远看见的曹氏风姿,是个弱不禁风的妙龄女子,又有无双绣技傍身,一时有些不忍,道:“那曹氏的老母呢?可会去报官?”
齐煊看她一眼,道:“你还不知道,几日前一场夜雨来得突然,城郊的村子里起了一场小疫病,有几个老人没撑住就去了,里面就有袁晴和曹氏的母亲。”
晏锁蔚的目光落在绣屏上,两朵双生一处开,袁晴与曹锦两人的命运真如并蒂花一般,双双绽放又一同历经风雨。
“那就是没人了。”晏锁蔚轻声道,声音无悲无喜。
齐煊不再答话,留意着她的神色。
但晏锁蔚并没有给他窥视的空间,立刻将话题回转到粮仓案上。
“绣坊那里已经查不出东西了,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时日有限,想必上头叫停探查的指示已在路上了,展现得对这事太过热络反而会引起猜忌不好行事,廖府那边先放一放,我们去看看芸川的漕运吧。”
齐煊说得不错,四明商会和廖家联手一边是为了自身的小利,另一边定然是为了他们上头那位的权势利益。
扒干净四明会意味着将“大人物”的面具也一同扒去,现在的他们还无力承担这种后果。
索性把给廖府定罪一事交给背景干净的李千明,他们退一步为好。
晏锁蔚想清楚后便叫来般竹为自己梳妆,齐煊不便再在内室停留,识趣出门等候。
她写完信,正巧般竹也将发髻梳好。
挑心髻算是比较端庄的发髻了,但有般竹一双巧手,多宝顶簪配蝴蝶点翠掩鬓,青丝间多了几分灵动之趣。
晏锁蔚也十分满意,对镜打量一番,将刚刚梳妆时写得信交给般竹,道:“这封信放在老地方,李大人知道该怎么做。”
般竹低头应是,将书信拢进袖中。
晏锁蔚走到门前,齐煊早就安排妥当了出门事宜,马车都已备好。
坐上车晏锁蔚才发现这可不是一般的“妥当”。
只一夜,窗帐换成了透气不透光的飞云纱,软靠包边,小几上摆了盘西瓜,应该是提前吊在井里凉好的,瓜皮上还坠着水珠,光看着就让人心生凉意。
连扇子都有两把,一把是精致小巧的锦缎丝扇,蓝色与她发髻上的蓝蝶相呼应,还有一把是蒲扇,没什么美感可言,一个顶两个大。
“怎么拿两把扇子?”晏锁蔚奇道。
那双扑闪的眼睛微瞪,那双眼原本不算圆,平日里总是透着淡然冷清,此时却有些孩子气。
齐煊忍不住含笑,道:“小扇子都中看不中用的,拿在手上还笨重,待会到渡口上你拿着用,这个蒲扇又大又轻便,但不好看,在车上我帮你打扇。”
说着,他就拿起了那把蒲扇,在手中一抛转一圈又回到他掌中。
本身无甚美感,但扇柄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穿梭,反倒添了些意趣。
晏锁蔚乐得被照顾,索性半倚在窗边,吃着西瓜看他打扇。
一路享受,到了码头才觉时间之快。
这可苦了齐煊,他本就身量极高,坐在晏锁蔚对面给她打扇,必须要弯着腰够过去,马车颠簸,到了渡口难免有些腰酸。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帘子一掀他就下了车,在门边站住伸手来搀她,脸上笑得有些傻气。
若是被京城那些人看到,怕是要惊掉下巴,这幅尊容哪有朱雀卫的模样。
“夫人,这芸川渡口也不必丰陵差,也挺繁盛。”齐煊还是带着笑,不用明说,晏锁蔚就知道他是想装作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带着新婚妻子闲逛的模样。
毕竟官府腰牌一露,再想得到消息就难了。
晏锁蔚点头不语,张望着码头。
却不想,在这儿遇见了一个熟人。
崇武堂的镖头陈义正带着手下守着一搜货船。
陈义看到了他们,远远朝晏锁蔚行了一礼。
“陈镖头也在这儿,我们不如去问问她。”晏锁蔚道。
说着,两人就走到那艘货船面前。
“晏夫人、齐大人,有礼了。”陈义道。
“陈镖头,我还以为你早返程了,怎么今天还在渡口?”
“回晏夫人的话,我们崇武堂是在等刘员外的货,本来早该送到了,但这段时日你们也知道,芸川出了很多事,渡口也几次被官府搜查,到今天才收拾妥当,我们也就在芸川等到今天。”
晏锁蔚点点头,若有所思,正当她想再问问渡口的事,货仓内却跑来一位镖师,对着陈义行礼。
“陈镖头!舱内发现两位来路不明的人已经被弟兄们制住了,还等您发落。”
听了这话,陈义神色一凛,一双虎目圆瞪,迈着大步朝船中走去。
晏锁蔚与齐煊对视一眼,也跟着上了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船上的贼人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彪形大汉,而是两位女子。
其中一人蒙着面纱,露出的双眼算得上是美目,但隐隐有些憔悴,而另一位则更为健硕,明显精于农事,皮肤微黑泛红,好像还透着热腾腾的暑气。
“袁晴?!”晏锁蔚惊呼,“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位姑娘如惊弓之鸟,双眼尽是无措,就算这样,袁晴还是挡在那位憔悴美人身前。
她见来人是晏锁蔚,便跪在她脚边,道:“夫人,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求您,将我抓回去无事,可求您能放了阿锦,我有一点积蓄都可以给你,阿锦若是被带走可就没有活路了,夫人……求您发发善心……”
袁晴并没有对求饶抱有信心,她一向不信达官贵人的为人,阿锦的遭遇更是验证了这一点,她本想带她逃走,却不料被镖师发现她们藏在货舱里,眼下没了办法,她只得跪地求饶。
“阿锦……”齐煊皱眉念着这个名字。
“她是曹锦?”晏锁蔚惊道。
再打量这个略显病弱的女子,确实和春花宴那日的身影合上了,可早上刚听闻了她的死讯,没过两个时辰就见到了活人,这实在让晏锁蔚感到惊讶。
她迅速平复了心神,正当要开口,曹锦就先一步发话。
“都是我要逃的,夫人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也知道我的来历,是我教唆袁晴帮我逃出来,这都和她无关。”
“好了好了,没人说要把你们怎么样,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齐煊打断道。
陈义也反应过来,朝镖师们使了个眼色,下属都低头退出去,顺便关上了舱门。
袁晴见有望得救,便道:“我与阿锦原先都在廖家的绣坊做工,阿锦的绣技最为出众,后来阿锦被吕巡检看上纳进吕家做妾,本以为阿锦也算做了官家娘子能有好日子,不料却在吕家没日没夜地做绣活,供了三餐住所没有工钱,还要服侍吕大人。”
“可连阿锦本就有老母卧病在床,没了钱连娘的药都买不起,找吕巡检说道他只当不闻,让曹姨断了药,没能撑过春天就去了,阿锦以泪洗面,又被逼着连夜刺绣,眼睛也不好了,还大病一场,我带了曹姨的东西去见她,才发现她都瘦得不成样了,这才出此下策带她跑出来,阿锦没了身份文书,我只能带她走渡口这条路……”
说着,袁晴也有些呜咽,曹锦无神的双眼也漫上一层水雾。
“吕大人喝了酒,还说阿锦没用,说阿锦藏私,不给他赚万贯家财,污蔑阿锦与廖老爷有首尾,可我们再怎么绣工精巧,也赚不来那么多钱……那真不是人能过的日子,求求你们救救阿锦吧。”
陈义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崇武堂出事时也靠着一双手补贴家用,她至今还能忆起她再烛火中紧锁的眉头,心有不忍。
“好了,你们别跪了,站起来吧。”晏锁蔚道,“我与齐大人可以当做今天什么也没看到。”
“身份文书也不是难事。”齐煊点头道
“货船上我来打点,不过到了丰陵之后两位姑娘的路就要自己走了。”陈义也接道。
小插曲告一段落,晏锁蔚和崇武堂这位女镖头作别,不禁感叹道:“他们这群走江湖的靠的就是武功和道义,陈镖头人如其名,崇武堂未必会走下坡路。”
“不过……吕巡检为何会觉得靠曹锦一人就能让他‘家财万贯’呢?这也太好笑了。”
“他总不会觉得廖家真靠绣坊赚钱吧?”齐煊道。
吕朔如何设想廖家的产业,晏锁蔚大体上能猜到一些。
从这位吕巡检在芸川的风评来看,好色失德,连像廖德峰那般维持表面体面都做不到,更别说能有什么大才了。
醉酒后说的话大致能传达出他的想法,吕巡检进芸川的时间与廖府账册上显示的绣坊大赚一致,都是吕朔自丰陵贬官之后。
廖家和四明会总部勾连在前,但不知因为要忌讳什么,所有联系都在暗,而近些年才从四明会分部处捞上油水。
在明面上牵线的大概就是吕朔,自觉是大功一件,但他却不知道廖府背后的生意,只当是绣坊盈利,这才假借喝茶到绣坊小住,纳了曹锦给自己白做工。
但没能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入府,吕朔心生不满,更不把曹锦当人,侮辱打骂样样来。
晏锁蔚想起曹锦无光的双眼,心有不忿,皱眉不语。
她心里想着事,跟在齐煊后面走着,一个没注意就撞在了他后背。
“哎呦,”没等晏锁蔚反应,齐煊先叫出了声,“你在想什么呢?怎么路都不看。”
他佯怒,咕哝道。
其实齐煊早就发觉晏锁蔚神思不属,留意着不让码头上的工人冲撞她,引着她到拐角边的树下,特意一个急停让她撞。
“不许想了。”他又打断了晏锁蔚的道歉,道:“那桩事已经过去了,暂且放了罢,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想法子办个新文书就行,都是小事。”
他的语调略显轻快。
齐煊刚下货船时就看见了边上的小道有许多摊贩,特别是有一个铺子正烤着热气腾腾的油饼,满街飘香,打算着带她一道去逛逛,哪知被晏锁蔚察觉想法,挨了一爆栗。
“还想着乱七八糟的,别忘了我们今天来是干嘛的。”晏锁蔚瞪他一眼。
不过好在有他打岔,晏锁蔚才又将注意力放到渡口来往的商船上。
这个位置挑得好,地势又高还有树影摇曳,难得在夏日得了份阴凉,灵台拨开暑气,一目千里。
远处正好有一批商船收帆,巨大的三眼鸟图案缓缓收拢,被晏锁蔚看个正着,她伸手拽了拽齐煊的衣摆,示意他往那处看。
总算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