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

    齐煊掀帘出门后留晏锁蔚一人坐在桌前,她毕竟不是泥塑的菩萨,现下也有些生气了。

    这番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可以说是晏锁蔚最讨厌的处世之法。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再不打算从齐煊那问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样相持一日,夜间两人还是照常处理事情,只不过不再像先前那样亲密。

    齐煊却有些后悔了,但又找不到话口找补,只能硬着头皮公事公办。

    “十三年前这个廖家因在芸川有一定声势便与四明商会一同为上面那位截运官粮牟利,事情闹大后两户又切断了联系,近些年通过吕朔下放搭上关系,才又相携获利起来。”

    齐煊抱臂将事情几句说完后,原本严肃的表情有些崩裂,侧身朝晏锁蔚那处扫了两眼,见她神色不变,又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晏锁蔚低头看着卷宗,不自觉皱起眉来,听完齐煊的话后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不过,赚钱这种事,何必多找个人来分利?十三年前四明会还需从廖家借道才能碰到渡口的事,而廖家也需要四明会在丰陵打点,需要商会的人手协助,但如今四明会在芸川有了自己的分部,怎么说两家都不再对等了。

    晏锁蔚这么一说倒是点透了齐煊,他眸光一亮,道:“不错,四明会如今根本不需要廖家协助,还愿意和他分利显然是有把柄在廖德峰手上。”

    “倒官粮这种事,四明会手上不干净,廖德峰手上就能干净吗?”晏锁蔚轻声道,将手中的卷宗一合,扔到桌上。

    “廖德峰和四明会手上都沾了人命官司,四明会的人曝尸廖府还带着‘讨债’般的血书,才让廖德峰吓破了胆。”她接着道。

    晏锁蔚神色淡淡,月光打在她的眉宇间,顺着她的柳眉,如同在额上佩了一块白玉。

    “穿着四明商会的衣服,就是四明商会的人吗?”她又道。

    “你是说,这些都是四明会的计策?想借廖德峰的心病吓退他?”齐煊接着问,思索一番又皱眉道,“嘶,这也太大胆了,还牵扯上廖家少爷的人命呢,这样做就不怕廖德峰反应过来后一怒之下,索性将商会的事抖出来?”

    “那如果,两件事不是同一人所为呢?四明会拿尸体吓廖德峰,而廖修言的人命又不只吓了廖家,四明商会密切关注这事,再听闻廖家少爷暴毙的消息,怕也是吓得不轻吧。”

    春花宴这种廖府大事,库房一开门出来一具死亡已久看不清面目的腐尸和廖少爷被开膛破肚这两件事,从手法上而言确实十分不同,而且后者震慑意味过重,被晏锁蔚这样一提醒,齐煊瞬时就将关节想透了。

    不错,只是这两件事发生得太巧合,才导致他先入为主一同考量。

    那一切的指向就非常明确了,就是十三年前与商会和廖家携手牟利的那位“大人”,着急下手封口,廖德峰已死而四明商会还留着,就说明这商会的利益还与那位“大人”有勾连,敲打一番还归由那位大人麾下,为他所用。

    芸川的事揪不出个案首来,只能将死了的廖德峰掰扯一番,将所有罪名附上结案。

    十三年前的官粮案,短暂露出一个角落后,又被鲜血掩盖了。

    齐煊突然觉得身子有些麻,好像又回到了在府衙中翻出卷宗的那日,心跳不止掌心发汗,连同旧时的血夜一同将他拉扯着,让他重返不知所措心中空茫的一夜又一夜。

    他其实有一个亲阿姊,齐映玉是将军府的长女,大他五岁,齐将军带着阿姊练武,齐煊还年幼,就坐在一边看着。

    映玉的红缨枪耍得极好,将军的部下来府上汇报事物,看见她的身姿也都赞叹非常,红缨如得胜军旗,虎虎生风,让齐煊惊得合不拢嘴。

    阿姊下课后会带他到碎玉城的街上闲逛,最常去的就是一家炸豆腐铺子。

    常姨是有名的豆腐西施,每每见到姐弟二人都笑语盈盈,给他们的豆腐都比别人多些,这倒不会引起客人的不满,等他吃炸豆腐吃出一嘴油,总有人会笑着帮他抹。

    还有乐家肉铺的乐姑娘,她家不是随军家属,而是土生土长的碎玉人,也对将军府的两位小家伙亲厚非常,总有香香的肉干拿给他们吃。

    从他会走路起,就是在这条土黄色的街上跌倒站起的。

    在齐煊的记忆里,碎玉城每个人的面貌都是一张笑脸,一双双或宽厚或柔软的手托着他长大,每个人的怀抱都热腾腾。

    这座城里的住户除了普通百姓就是军户的家属,大家喝着一口井里的水,公用一条河洗衣服,齐家军和碎玉城拧成一股绳,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连北狄的铁骑也不能。

    日子翩然而过,齐将军的眉毛却一天一天紧皱起来。

    军报如雪片般飘入府内,齐将军求援的书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也不见回音。

    碎玉城断粮,城内没有一户商户搞什么“奇货可居”,一户人家没粮就是全城都没有,连同将军府也是。

    到了冬日,北狄也缺粮,齐将军原以为他们不会发兵,不料北狄奇袭,众将士没有办法只得背水一战。

    齐家军出征后失了音信,当北狄兵临城下时大家才知道将军死了。

    将军永远不会抛弃碎玉城,所以北狄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齐家军死了。

    碎玉城百姓的父兄、师长、儿子、邻里都不会有人收尸了。

    这座城如死了般安静,不久后,齐煊的母亲房夫人从将军府中出来,看着聚集在此的一张张人面默不作声。

    “我们想守城。”

    有人说。

    冬天的风如刀般割在齐煊的脸上,他太小,还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十一岁的阿姊,映玉朝他柔和一笑,好像在安慰。

    房夫人当机立断,号令城中众人从井中汲水。

    寒夜,碎玉城洒水成冰,一城妇人将城墙浇成了冰墙,北狄云梯搭不成,爬到半路淋头热油,寒热交替几欲速死。

    但这不过是碎玉城缓死之计。

    靠冰墙撑不了多久,房夫人几次想说服百姓逃难,没有一个人答应。

    城内最小气的大娘剥了自家的瓦片,豆腐西施常姨拆了灶台,肉铺的乐姑娘拿起了刀。

    在夜色中,砖块和刀刃都一样暗淡,只有一双双含泪的眼睛和惨白的月色还亮着。

    巷战最为惨烈,但她们做出了这个决定。

    北狄破城,那日火光冲天,碎玉城被烧得如同一轮红日。

    木头燃烧而发生的“噼啪”声,是这个夜里最低声的哭嚎。

    碎玉城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疯狂的杀戮。

    齐煊的奶娘关氏留着泪下了一个决定,城中大乱的时候她悄悄跑回了将军府,在地窖中见到了两个孩子。

    一个是齐映玉,一个是齐煊。

    映玉说要保护他,抱着红缨枪坐在齐煊身旁。

    在奶娘地窖打开时阿姊却装睡,睫毛一颤一颤,直到奶娘将齐煊带走才睁开眼。

    齐煊想挣扎,却被奶娘摁住了,她抱着他穿过照壁。

    齐煊的脑袋搁在奶娘肩膀上,看见照壁旁闪过一个外族人,那人眼睛泛红,正要兴奋高呼,喉口却突然被利器捅穿。

    他那日才知道,原来红缨枪上的红缨不是为了耍威风,而是为了让枪头沾的血顺着红缨淌到地上,是为了让持枪者的手不至于沾血打滑。

    再后来,是红缨枪和刀剑撞击的声音。

    他似乎听到了衣服被割破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六岁的他好像突然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世界漆黑一片,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分辨不出那是泪水还是鲜血,只一瞬间这可疑的液体就淌遍了全身。

    有人没了四肢。

    是不是他?

    有人被点燃了。

    是不是他?

    有人没了头颅。

    是不是他?

    有人没了眼睛。

    是不是他?

    有人的嗓子发出非人的嚎叫。

    是不是他?

    好像都是他,好像都不是。

    那液体淌到手上,十指像融化了一般黏连变成胚胎的蹼掌,他渐渐萎缩,最后变成一滩腥臭的烂肉。

    这种感受一直跟着他到京城,他的身上有洗不掉的血腥气。

    他止不住地发抖……发抖……

    月光在此刻变成冰冷的剑影,打在他脸上宛如刀锋相指。

    他像碎玉城墙上脱落的冰块一样冷,一样无知无觉。

    不知是谁的手还温热着,在冰面上扣出指痕来。

    手掌也贴了上来,这热度仿佛有吸力,将他的神魂又带回这人世间。

    “齐煊?齐煊!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过来!”

    他终于听到了晏锁蔚的声音,终于从那可怕的梦魇里缓过神来。

    但视野还是天旋地转,仿佛要仰倒过去,他用尽全力也站不住身子,看不清她的脸。

    晏锁蔚被他吓了一跳,见齐煊突然说起听不清的惘言,双眼无神地开始颤抖,她想出去叫医生却被他抓着不放。

    只能寄希望于他赶快从这梦魇中清醒过来,不停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像没听到一般。

    如今见他快摔倒,忙将齐煊扶到床榻上稳住。

    他不再抖了,抓她的手也松开了些。

    “火……是不是有火在烧?”他喃喃道。

    电光火石间,晏锁蔚想起了他后背的烧伤,这才联想起碎玉城一战。

    原来是因为芸川官粮的事想起碎玉城了。

    她心下有了数,起身吹灭了烛火,轻轻拍了拍齐煊的肩膀,道:“没有,没有火了,因为是夏天才热的,不是火。”

    “不是冬天吗?”齐煊神色茫然,好像十分不解,“我记得是冬天……”

    “不是冬天,”晏锁蔚将握住齐煊的手,道,“你摸,我的手很热,还出了汗。”

    齐煊滞了滞,手摩挲了几下,好像在辨别一般,过了良久才道:“没错,你流汗了,是夏天……怎么会是夏天呢?我在哪里?”

    晏锁蔚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不能确保“芸川”、或是“家”这样的字眼会不会让他再次应激。

    她柔声道:“你好好看看呢……看看我是谁?”

    很顺利,齐煊顺着她的话凝眸,端详着她的脸,口中喃喃道:“你是谁?嗯……你是……”

    他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一点一点挪,好像将她印在脑中一样。

    “晏锁蔚,啊……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晏锁蔚对不对?”

    齐煊的眼中总算聚起了些神采。

    他的手缓缓抬起,摸向了她的脸庞、她的唇瓣。

    “对了,我是晏锁蔚。”她点点头。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唇一张一合,赞同了他说的话,也跟着她一起点头。

    “我是你的谁?”晏锁蔚又问。

    这一次,齐煊感到全身的体温慢慢回暖,好像被放进温暖的水流中。

    “我,是,你的,谁?”

    齐煊听见晏锁蔚又一字一句道。

    他眯起眼睛,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确信自己是知道答案的,但答案却组不成词,无法说出来。他的身体却因为这个答案而激动,胸口如擂鼓般起伏。

    心脏带着耳膜一起搏动,他兴奋地发麻。

    她是他的谁?

    答案是什么?

    他张和着嘴却说不出话,急得皱眉。

    晏锁蔚发现了他的紧张,伸手揉他的眉心,正想说话,却被齐煊抢先一步。

    “我知道!我知道,我抱过你。”

    “你抱过我。”晏锁蔚咽回想说的话,微笑着看着他的双眼,鼓励着重复齐煊的言语。

    “我吻过你。”男声道。

    “你吻过我。”女声回。

    “我们……我们拜过天地。”

    “不错,我们拜过天地。”

    “你是……”

    “你是……”

    “你是我的妻。”齐煊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他睁大双眼看着她,听到她接着说:

    “没错,我是你的妻。”他听见她下了判决。

    话音一落。

    他的心神在此刻归位,五脏六腑停止翻搅回到原位,天地不再倒转,时空重回常态,只要她的一句话就是定海神针,只要这样他就心有归处。

    月光又柔和了,晚风又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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