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荒之火

    “听说你号称寒荒庐大管家?”苏静转着笔问道。

    “承蒙主人看重……有何问题?”磐石警觉地看着她。

    苏静微笑着摇头:“我只是好奇,怎么没人称呼你为奴隶主。”

    磐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寒荒庐没有奴隶这个说法,那是翡翠城那些伪君子和狂欢之地的强盗们才使用的野蛮制度——顿时一阵气短。

    他胸口剧烈欺负,正要反驳,却见苏静将手指轻抵唇边:

    “嘘——”

    另一只手点了点堆积如山的公文。磐石只能硬生生咽下话语,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色难看至极。

    他心里暗暗发誓,等到主人归位的时候,他一定要和这个狡诈的女人好好算一笔账。

    苏静垂首继续批阅文书,笔尖沙沙作响。听到磐石粗重的呼吸变得刻意平缓,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晃着的笔头都透出几分得意。

    ***

    “庐主,我等来晚了,让庐主面临危险,实在是无地自容!”凯恩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惶恐。

    “是我吩咐了你们不要动的,不怪你们。”

    凉而低沉的声音从高位如传来,如同山涧清泉,在寂静的厅内响起。高而结实的石头墙壁威严地耸立,那平和的语调让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坐在上首的凯恩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直接打断,只听坐在高位的人慢慢道:“还是说,这么久过去了,你们另有要效忠的人?”

    底下众人心里一颤,齐刷刷的低着头,却在心中暗暗感叹:哦哦,就是这个难缠的感觉!

    这是一种无法伪造的气场,即便他戴着面具,即便身形声音都有变化,但此刻再无人怀疑——这就是他们的城主,那个一手缔造寒荒庐辉煌的年轻主宰。

    那些实力深不可测的高级傀儡固然让人敬畏,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年轻庐主自身,才是众人称臣的原因。至于违抗他的下场——远的不说,冷松的脑袋还在城门口挂着呢。

    本还有些人想要问他这两年的行踪,如今也被气势所压,不敢吭声。

    “绝无此事!”健硕精明的将领立刻俯首,言辞恳切,“庐主不在的这两年,我们时时记挂您的安危。如今见庐主平安归来,高兴还来不及。”

    坐在下方的艾绒不安地动了动膝盖,生怕自己的小动作打破这凝重的沉默。他忽然懂了那些领主们常说的一句话:当银面庐主端坐高位时,连石头都会屏住呼吸。

    他忍不住又悄悄抬眼,望向王座上的清瘦身影,以及他身后鲜艳的绯色傀儡,他们的身影与记忆中阁楼上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他跟着庐主的时间不算短。

    十年前,庐主是被寒岭城堡的领主雇佣的傀儡师,总是沉默寡言,被傀儡环绕,对老师龙挚泉毕恭毕敬,而他只是个普通侍卫,领着微博的工资,百无聊赖地守卫着城门。

    他没有那个身份接触到他,可他在厨房里吃饭时,常能听到城堡的厨娘侍女们在谈笑议论。高高在上的主人们在沉默的下人眼中是没有秘密的,寒荒庐的严冬也冻不住长了翅膀的流言蜚语。

    他听说红莲是龙挚泉一路从霜星城游历时捡来的孤儿,生杀夺于,皆在一心,他说得好听点是徒弟、义子,说得难听点是实验品、奴隶,他也曾听过些难听的传言,说他的房间里总是有身份高贵的男人深夜进入。

    下人们发出下流的哄笑,说不知道他床上表现如何,叫得响不响亮。

    这些与他无关的流言,他只当是个乐子,听过就忘。直到一个安静的冬日午后,他巡逻时偶然瞥见阁楼:年幼的傀儡师蜷在蝶叶舞怀里安睡,银面具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孤高的气质似是被晒软了。而那高大的绯衣傀儡环抱着他,正轻吻他散落的发梢,光线里漂浮着灰尘的颗粒……

    他不知为何,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

    忽然,蝶叶舞抬起头来,绯色的眼睛捕捉住了他,他猛地清醒过来,冷汗哗地流下,如被野兽攫获的恐惧抓住了他的背脊。

    可蝶叶舞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一笑,竖起手指放在了唇边。

    “嘘。”

    他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直到逃到人来人往的喧闹厨房里,蝶叶舞的眼神让他依旧脊背发寒。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从那以后也与他们再无交集——直到桃夭的短刃抵上他的喉咙。

    那个月夜,他为一袋樱桃石恬不知耻地背叛了旧主,替他打开寝室的门——从此踏入了银面庐主的棋局。

    “寒荒庐依旧由我主宰。”

    声音不响,却让艾绒后颈的汗毛竖起。他太熟悉这种语调了——当年砍下龙挚泉的脑袋时,踏着血泊踩着领主的尸体登上高位时,推广农用机械组建寒荒军时,宣布战争吞并周边领主势力时……

    “两年了,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可我的目标从来不变——我要让这里不再被称作垃圾之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但自带一股力量,如同深埋在冰层下的火种,不只要烧到自己,还要烧到别人才罢休。

    艾绒心头一热,有什么在身体里突突地跳,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却浇不灭胸中那团火——

    十年来,他一直在想,当桃夭冷冷地命令他背叛旧主时,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喜怒不定、难以伺候的领主?

    那一袋够他的家人一年吃喝不愁的樱桃石?

    还是那只能悄悄蜷缩在无人的阁楼里才能安睡的可怜少年?

    可现在,他终于得出了结论。

    只有他,只有他的主人说要改变这个垃圾之城。只有这个人,能让寒荒之地开出希望的花。

    “在出海口捕捉到了冷松之前的两个副官共十余人,只是有几个关键人物依旧不明所踪,寒荒军翻遍了整座城也没有找到他们,我们怀疑他们已经逃出去了……冬青坡看起来很积极,但谁也不清楚雪地联邦到底在我们身上压了几分……”

    凯恩的汇报将艾绒拽回现实。此刻高位上的身影挺拔如剑,微微前倾,铁面具反射着冷光。

    艾绒管理的领地在北边深处,与这次的追捕可以说是毫无关系,除了开头两句,他又跑了神。

    庐主也不是完全没变的。他心不在焉地胡乱想着。

    他上一次见到庐主,还是在领命去管理沙沼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不是在这宽阔的大厅,而是在书房里,他坐姿随意,撑着脑袋,懒洋洋地与他吩咐,轻松得仿佛是在商量午餐该吃什么。

    这次的感觉显得很不一样,冷静、威严,隔着那副铁面,谁也琢磨不清楚他的意图。

    可他看见庐主无意识轻扣扶手的指尖——那是不耐烦的动作,和两年前一模一样,他不由会心一笑。

    艾绒的视线扫过厅内——北境寒岭旧部挺直的脊背,冬青坡使者飘忽的眼神,夕阳山代表绷紧的下颌,还有一些刺目的空位。

    这次会面的意图十分清晰。

    庐主要重新掌握——不,是彻底掌握寒荒庐,为此他需要爪牙,为这具寒冷的躯体布下能够直抵神经末梢的血管,填补夕阳山留下来的空缺。

    这一次,领主们是来重塑信任的,是来向庐主重宣忠诚的,也是来证明能力的。

    烛光在空椅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这些空缺的座位像无声的审问。有人死于寒冬,有人叛逃他处,更多的……在等待一场心照不宣的赦免。

    艾绒一阵胡思乱想。在最后这半年里,夕阳山的动作越来越明目张胆,势力都已侵蚀到了北方大大小小到了领土上,很少有人能够躲过选择。

    来到这里的人,完全清白的没有几个,只不过是笃定庐主人手不足,罪不罚众。

    他们相信他们一直以来理智、务实、冷静的城主会明白这一切。

    “艾绒。”

    因在出神,他慢了半拍才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他的主人,寒荒庐的庐主。

    他慌乱地说道:“啊,是,庐主……您有什么吩咐吗?”

    他没有想到,庐主会晾着坐在最上首的凯恩、泰达等大领主不管,径自和他先说话。

    “沙沼怎么样?”

    怎么样?

    如这个名字一样,荒凉、多沼、不宜居住——就像是寒荒庐的缩影一样。

    当年被派往那片不毛之地做领主时,谁都以为这是明升实贬,引来了诸多幸灾乐祸和同情,谁知如今……

    想到这几年的辛苦,他胸口一热:“三分之一的沼泽已变成良田!”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这片沼泽下的冻土真的可以利用!靠着庐主给我的农具和傀儡,在夏季里对沼泽进行了排水、耕作、施肥,等到来年再收整一番,明年的秋收就能——”

    “嗒。”

    叩桌声响起,艾绒赶紧住口,明白自己热血上了头,不由脸庞发红,仿佛又变回那个初出茅庐的局促侍卫。

    “有整理出可以重复的方法吗?”庐主静静问道。

    “有的,我的副手都已经在沙沼照着方案推下去了。”艾绒忙答道。

    “那就好。”庐主停顿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再次敲了一下桌面。

    艾绒心里一顿,这是自家庐主的小习惯,每当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轻轻地敲一下。

    时隔数年重新再见到同样的动作,他心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怀念和未知的激动,竖耳细听他的下一句话。

    “——你来接管夕阳山。”

    艾绒呆若木鸡,凯恩的视线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满座哗然,可海之女神爱拉在上,艾绒听见自己灵魂在尖叫:这哪是恩赏,分明是架在火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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