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之中,艾绒指着自己,磕磕绊绊的声音和冰冷的墙壁撞出回声:“庐、庐主,你是说,我……?”
“我以为你的年龄还不至于耳聋。”庐主清凉的眼神扫过他煞白的脸,幽幽地说道。
“哎,没有没有。”艾绒急得摆手,解释完了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当了真,不由苦了脸。他悄悄扫了眼在座的诸位大佬,被凯恩如淬毒般的眼神吓得直接收回来,小心说道,“可是庐主,我的资历恐怕不太够吧……?”
他只是个土生土长的穷光蛋,而沙沼领主的头衔更像个笑话——那片连秃鹫都绕道的沼泽地是真的鸟不生蛋,要钱没钱要兵没兵,送别人别人都不要啊!
而那个眼神最凶恶的凯恩呢?他手握雪松郡,是个连接寒岭城堡与夕阳山共八个镇的偌大地方,兵强马壮、财力丰厚,想打手握寒荒军的庐主或许有些难度,想灭掉一个他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艾绒突然想起在前段时间的骚乱之中,雪松郡悄然无声间落下的人头,喉间泛起铁锈味,咕嘟咽下了口水。
他心想,庐主该不会这时候开始算起总账了吧。
可庐主伴着轻笑的声音比冰原的风更锐利。
“你想要什么样的资历?”
艾绒张了张嘴,想回答,却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在我这里,资历不是问题。我想让你上去,谁还会有意见?”
他把嘴巴又闭上了。
他听得出来,这不是说给他听的。
凯恩站了起来:“庐主,夕阳山情况复杂,冷松养出来的暴民能生撕雪狼!让这种——”
“正因如此。”银面庐主笑了一声,眼中闪过冷光。他身后的站在阴影中的玉君子抬起黑眸,静静地注视着凯恩,让凯恩胃里涌起一抹凉意,“沙沼的饿鬼们当年连树皮都啃,现在却已经可以老老实实地种田,多好啊。”
他忽然站起身,掠过僵立的凯恩,在众人视线下来到了艾绒的座位旁。他俯身,隔着衣袖捏住艾绒下巴,淡唇勾起:”我要的就是能把狼训成狗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选择了艾绒。”
他似是觉得吓僵了的艾绒的脸很有趣,又笑了一声,才直起身,回首含笑,轻声细语:“或者说,你们——这两年有什么好消息,能够像是艾绒的一样让我高兴高兴吗?”
他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在凯恩和依然沉默不语的泰达身上停留了数息后,落在了他们的上首。众人视线如被丝线牵引般转向阴影处——
磐石抱臂而立,花岗岩般的肌肉将黑衣撑出健硕的轮廓。明明纹丝未动,沉凝的煞气却让几位领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蝶叶舞的扇子“唰”地展开,扇面交错的细碎金线上挂着一颗颗如心头血般的红宝石,暗影覆盖着她的脸庞,绯色的眼眸盈盈弯着散发暗光,宛如深藏在幽谷中的带刺玫瑰,每寸华丽都淬着见血封喉的光。
玉君子悠哉地替庐主换茶,青瓷杯沿与玉似得肌肤相映,透着优雅的光芒。倒茶的声音在噤如寒蝉的厅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抬起头,唇角含笑,温文尔雅:“见谅,替主人料理周围的事情,一直是我的职务。”那双温和的眼眸似是深潭,一旦望进去,便是看不到底的幽深晦涩。
炉火旺盛的厅内,似是有寒风吹过,众领主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冷松是怎么死的,这些人都一清二楚。
这些高级傀儡们再怎么外貌妍丽,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杀人利器的事实。
那冰肌玉骨的手,随时都会变成划破喉咙的利爪;那温和无害的眼神,下一刻就会变成无机制的残忍冷漠。
他们是刀子,而握住刀子的人,就在眼前。
重物撞击声打碎了宛如冰霜般的寂静,一直沉默的泰达站了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声音低沉威严。与冷松、凯恩这样被流放而来的外地人不同,泰达是寒荒庐出身的人,自带雪域的人特有的沉凝。
“当年你占领寒岭城堡,所有人都在想要攻打你的时候,你只带了几个傀儡就来到了青棘镇,说服我与你联手。”
庐主沉默了片刻,没有人看到他衣袖中的手悄悄握紧。
“你不是一个很好说服的人,泰达。”
“我毕竟已不年轻,十年时间能够改变一个少年人,却不会改变我这样一个顽固的男人。”泰达目光如炬,静静望着银面的青年,“你说过你会改变这里,而我信了你。”
他所释放的气势是如此强大,别说是艾绒,连强硬的凯恩在他面前也不自觉地保持静默。
银面青年背对着玻璃,张开手臂,身后清亮的雪芒如同他张开的羽翼,锐利而又耀眼,清瘦的身躯,似是蕴藏着火山般的力量。
“泰达,你觉得寒荒庐变得怎么样了?”他笑着问道。
泰达眯起眼睛,眼角的细纹皱起:“这两年,混乱至极。”他停顿片刻,轻声说道,“和十年前相比,倒是像样了不少。”
庐主露齿一笑:“我的承诺没有变。”
“寒荒庐作为一个独立城邦加入了联盟,登上了琼剧城的碟册,这是你曾经的功绩。”泰达缓缓说道,“你的承诺是要护住这一切吗?”
两个人的交锋让众领主屏息旁听,厅内空气凝滞如铁,唯有蝶叶舞的扇骨开合间发出“咔嗒”轻响。绯色瞳孔在扇面背后流转,像毒蛇吐信般掠过每个人紧绷的脖颈。
忽然,庐主轻笑了一声,扬起声音说道:
“看来,光靠我的承诺是不够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砰的一声,双手落在了桌上,他俯视着神情各异的众人,笑着说道:“当然,泰达大人,不止这些。战斗傀儡的工匠会与诸位合作,和各地商业合作,建立寒荒庐在联盟里傀儡之城的绝对地位……诸位大人,我们会很忙碌,忙碌的没有时间去想你们现在担心的事情。”
“夕阳山算什么,这只是我们迈出去的第一步,寒荒庐绝不会止步于此,诸位是我最信任的人,我需要在座所有人的贡献。”
他的话语落地有声,一如既往的低柔的声音,却点起了大厅里的温度,所有人眼中都燃起了光亮,来时各怀心思的人们,时隔两年重聚旗下,终于再一次拥有了共同的目标。
艾绒这时才放下提着的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热血沸腾,望着庐主的眼神都是崇敬的。
***
“刚刚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见。”
“……啊?”
艾绒的靴尖刚踏进书房,迎面砸来的冰冷命令就让他愣住。脸上长着雀斑的青年眼睛依旧因为澎湃的心情而炯炯有神,于是他懵住的神情就显得更加滑稽了,玉君子见状,不由轻笑出声。
“夕阳山很重要,非常重要,特别重要。”庐主单手解开黑色礼服的扣子,白而痩的手指在金色扣子的衬托下显得玲珑。
艾绒的视线不自觉地顺着他的手指移动,看到了他白皙纤长的脖子,那一截肌肤上有着被衣领按出来的淡粉印记,似是在羊脂玉上划下的伤痕。
他正看得出神,就看到庐主将礼服随手抛给身后的玉君子,斜瞥了眼自己,嘴角浮现出熟悉的讥诮弧度,亲切地说道:“这下你听清楚了吗,亲爱的艾绒阁下?或者,考虑到你可怜的耳朵,我需要再说一遍?”
“不不不不敢。”艾绒猛地醒神,不敢再看,昂着头盯着庐主头顶的空气大声答道。
“凯恩胃口太大了,拥有了雪松郡那么大一片地方,现在竟然还想染指夕阳山。呵,寒荒庐还是太冷了,才会把人的脑袋也冻得不正常。”
庐主冷笑一声,重重坐进了柔软的椅子上,手拍了下锦缎织就的扶手,冷硬的语气尤带怒气。他见艾绒还站着,略微缓和了语气,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子,“坐。”
“……”艾绒背后都出了冷汗,不敢违抗,屁股沾着椅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回答,“凯恩大人也不一定是想要管理夕阳山,只是想问个清楚……”
庐主正玩着桌上的玫瑰石原石,闻言一把丢了过去,嗖的一声,风掠过艾绒的额发:“废话,有泰达在,他不可能自己去管,可让他的人去管又有什么区别!”
艾绒顾不得别的,发挥出当年当看门守卫时的水平,一把抓住玫瑰石,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看这个玫瑰石的品质,拳头大小的原石被打磨得晶莹剔透,晃动间闪烁着靓丽的火彩,真要是就这么因为他碎了,他不用去接管什么夕阳山,直接可以横刀自刎,死在寒岭城堡里了。
他在那里后怕,却不知扔出去的人比他更怕。
苏静从见领主们开始就一直沉浸式演戏,把多日所学全用在今日,刚刚也是说到兴起,按照红莲的脾气把价值连城的石头顺手就扔了出去,石头脱手的瞬间,她清醒过来,心脏猛跳。
那一颗石头,就可以让她在翡翠城市中心买一栋别墅,还是带花园的!这要是碎了,她给心痛死!
好在被艾绒捡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手心都出了汗,悄悄在袖子里蹭干,而后手指敲着桌面,故作不耐地道:“回话。”
不愧是庐主啊,这等宝物也能完全不放在心上!这等境界,实非常人能比!
平民出身的艾绒在心里赞叹着,双手跟捧着命一样地捧着玫瑰石,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道:“在寒荒庐里,无论是谁的人,都是庐主的人。”
庐主撑着头,朝他勾起一边嘴角,凉凉地说道:“是么,我怎么不这么觉得呢?”
他的话语听着怒气冲冲,可艾绒却感到那双面具背后的眼睛正在幽幽地注视着自己,细细咀嚼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很怕庐主。
“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的。”艾绒吸了口气,正色说道,“庐主,我从小就是在抢和被抢中度过,最大的愿望就是一拳揍翻敢抢走我的食物的混蛋,所以我当了寒岭城堡的门卫。可你的到来给了我另一条路,一个全新的希望,哪怕当年,桃夭大人没有拿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愿意跟你走的,庐主。”
——但他更尊敬庐主。
庐主沉默了片刻,时钟在房间里刻出清晰的声音,艾绒心一直提着,却觉得松快了许多。
他把想说的都说出来,那么做选择的就是庐主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