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种方式

    010

    医生一直都长这样子吗?

    这是邬知子抬头后的第一个疑问。

    很奇怪,明明眉眼没有变化,嘴唇没有变化,轮廓也没有变化,有的只是把那副银丝边框的眼镜给取下来了。

    她分明记得对他长相有一个精准的判词。

    是什么来着?

    ......

    淡如水。

    所以这就是他可以像任何人的理由吗?

    医生在她的注目中懒倚到桌边,垂下的手屈起两指,歪着头轻敲桌面:“好伤心,知子该不会已经忘记我的样子了?”

    他忽然委屈地笑了,但是这张逐渐变得与宗无神似的脸在邬知子眼里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她蓦地抓起笔刺向他的眼睛,然而他在这之前就已经扣住了那只手腕,唇边的弧度又扬起些许:“在做服从性测试吗?我怎么可能会忘记知子的脾气呢……还是你在怀疑我?真遗憾,明明我连你每一颗隐秘的痣藏在哪里都还记得清。”

    他的视线落下来,游过她被裙摆覆住的腿根、藏在白色衣料下的腹与腰侧,最后停在胸前的弧度。

    这时风吹了进来,衣襟又被揭开一寸,柔软上浅棕色的小痣显露出来。

    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因此不必多说是在何种情况下留了深刻印象。

    随后他收回视线,仿佛完成某种忠诚报告,抬起空出的手挨到邬知子脸侧,拇指反复抿在她眼下殷红的泪痣上,认真数完这最后一颗。

    目光痴迷极了,像是怀着朝圣的心,没多久就让她的眼尾和脸颊绽上绯红的色。

    “我很想你。”

    他或许是在朝拜,也或许是在亵玩,总之沦陷于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知子一定也很想见到我吧?”

    “......”

    大概是应激反应,邬知子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着颤,却没有躲闪,而是抬起没被按住的手挥去一巴掌落在他颊边。

    他白皙病态的肤色上立刻显出通红的印子,被打得偏向一侧,嘴角也渗出血迹。

    看起来相当吃痛,但他只是探出舌尖舔了舔,勾走那一滴腥,像在尝一匙蜜,沉溺又甜腻:“......哈,看来知子不止记得我,还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呢。”

    “我真开心你没有像我从前上你时那样说谎,明明舒服却命令我停下,而是诚实地承认了想要触碰我......”

    在此之前邬知子一直住在象牙塔,从来就没人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她。

    所以愤怒比恐惧来得更猛烈,她又一次抬起了手,可惜是这一次还没落下就被轻而易举地捉住,停在他那张白瓷一样的脸前。

    ——现在也许该说是‘釉里红’了,毕竟那几道被指甲刮破的划痕还在隐隐泛着血色。

    只不过宗无也不会计较就是了。

    比起这副皮囊,他更在意她纤薄脆弱的手有没有被折到。

    断掉了可怎么办呢?

    他于是握着她的手腕仔细检查起来,视线一寸寸掠过,从指甲到指节,最后笑着吻上她的掌纹。

    短暂的浅尝后,他先是探出舌尖细致描画,又贴上舌面,从腕处的细骨往上舔。

    那湿腻的糙感像在腐蚀邬知子的皮肉,又像是在唤醒她另一处记忆。

    他虽然没说,但眼神始终勾着她的,扬起的弧度像是在问:记得吗?我以前也是这样给你口的。

    邬知子被他身上的白褂灼到眼,一时间竟然恍惚起来,不过转瞬就因指尖的痛觉清醒。

    ——他把她的手指含进嘴里了,指腹捻磨在那颗尖尖的犬牙上。

    没有嵌得太深,更像是幼年犬类的嬉玩,为了让你记住它咬合的力度,再记住它齿间刺而刃的触感,再记住它。

    邬知子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样?!”

    “嗯?”

    他松了口,唇开启得突然,指尖离去时带起“啵叽”的微响,勾出一丝透明水线。

    在窗帘映出的蓝调里,他唇上浸的一层水色过分吸睛,仿佛蕴含某种不可言说的欲色。

    可他神情却又是无辜至极的,眯起了眼,孩童般纯稚的开心:“我想怎么样?啊,原来知子这么在乎我的感受。”

    “可我能怎么样呢?我爱你啊,我只是爱你......难道知子一直世俗的以为我应该恨你,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要从我身边逃离?”

    邬知子不由一阵恶寒。

    她最讨厌宗无这种看似让步的诱逼,假装退让仅仅为了更无形地支配猎物而已。

    虽然她是至今才想清。

    ——如果想要饲养一只大型犬,最好是在挑选种类时就移情别恋,否则等它长大就难免会在发情期间扑倒主人,也实在难以扼杀。

    邬知子就栽在拣到一只佯装成白羊的猎犬,要实行前两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参考最后一个选项。

    “是谁说被害人一定要恨着凶手呢?”

    他扼着她的腕子在手中把玩,时而按住关节让它垂下,时而往上推展,像是在把布娃娃摆弄出各种姿态,“我该恨你吗?可是我爱你啊,知子为什么会那样想我呢?是谁对你讲了什么不太好的话?”

    “啊,我知道了,是那只淫泆的羔羊?那个装模作样的警官?还是说......”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长褂,眨了眨无辜的眼,“它?”

    邬知子腕上的血管绷起来了,抽手的力度更大。

    而宗无看起来受伤极了,“嗯?是谁呢?明明知子从前不会这样对我的。”

    “告诉我是谁影响了我们的感情好不好?又是谁蛊惑你要从我身边逃离呢?一定是有坏人引诱了单纯的知子对吗?”

    “放轻松,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只要你告诉我——”

    “我很快就去杀掉他。”

    他似乎真是这么想,比起她的凶手身份反而更关心苹果里的蛀虫在哪,固执认为只要挑出来杀掉,那么这颗苹果就会重新长好。

    但邬知子显然不会相信,因为他这幅样子像极了她先前想毁尸灭迹的时候。

    她无法理解他口中几近癫狂的爱,只能意会到他们的某些相似之处,例如让猎物在蜜罐里溺亡往往会比挣扎更省力。

    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一定程度上的伪善是必需品。

    “......恶心。”

    “嗯?”

    他脸上的笑意僵持了半秒,“不可以这样说哦。”

    然后邬知子就真的张不开嘴了。

    “你要像从前一样说会永远爱着我,说你当然只爱我,说你死也不会放过我……所以到底是谁又让知子开始说谎了呢?你明明很爱我啊,不是都爱到要用死亡来证明了么?”

    “难道是因为我也骗了知子?对,是这样吧,我的确是有一点点恨你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呢?我才是你唯一的同类啊,看着我的眼睛怎么可以看向别人呢?”

    “你只要有我就够了,我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我向你保证会让你见到他......见一次就好了吧?有没有生命体征很重要吗?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明明我才让你最爽......”

    他越来越癫狂了,不可能得到的回应让他变得躁怒,每吐一个字就更疯魔一分,话语稀碎凌乱,调子愈发高亢,一边焦灼地抓着脑袋一边不停地不停地问。

    发茬从他指间穿插着冒出来,声音撞荡进空旷房间。

    “到底是谁?”

    “到底哪里不对?”

    “你明明亲手杀了我,你明明应该最爱我的......”

    他的眼白里逐渐爬上血丝,手指则是真的被咬破。

    像是感知不到痛楚似的,他的牙齿又往皮肉里陷进一点,几乎是在啃噬自己。

    血流沿着他的腕骨蜿蜒下来,袖口染红了一大片,滴滴答答坠落地面。

    喀哒、喀哒......

    时钟与滴血的响声仿佛融在一起了。

    他在这时忽然静止,瞳仁悠悠地转向邬知子,缓慢而冗长。

    笑容重新回归到他的唇角,狰狞消失不见了,“是它?”

    ……

    浓稠沸腾的血液忽的喷溅上脸,潮湿腥味一瞬蔓延,突兀地涌进空气。

    邬知子眼瞳蓦地瞪大,眼眶里荡进一滴血,在下意识眨动时混着清液一起流淌下来。

    起码这一刻,她真的变成了那幅画。

    但是她现在也来不及在乎这些了,眼前的恐怖画面让她脑袋发怔发懵,呼吸都被迫停止几秒。

    ——宗无拿起了那支笔,锋利的笔尖扎进颈动脉里缓缓向前滑动,皮肉的撕裂仿佛有着能让头皮发麻的声音,与他无声的口型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鲜血喷涌而出,浇淋邬知子满身。

    一种彻骨的寒意倏然袭来,从尾椎凉上后颈,可眼瞳却反而忍不住去盯他正在张合的唇齿。

    他在笑着说我爱你。

    重复了很多很多遍,每诉说一次就有大量的红涌出来,仿佛在验证这三个字的底色是血腥。

    许多碎片化的记忆在这一刹那浮现,最后每一幅都停留在那句:“为我去死也可以?”

    ……

    所以他就真的去死了?

    神经病。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邬知子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虽然比起这件事,她更在乎他这一桩离奇吊诡的自杀会不会惹得她一身腥。

    她扑过去捂住宗无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可是那道口子实在太长了,血反而越流越多,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染红她洁白的裙摆,干净的脸。

    沾到血的发丝黏在颊边,让她看起来像个杀人凶手,狼狈而凌乱。

    “哈……”

    宗无却是在这一刻沉沉地笑了起来,笑着覆住她捂在颈侧的手,十指死死交扣,又笑着俯首贴上她的额头。

    鼻尖相触,他温柔地拂去她脸上的脏污,却反而因不断喷涌的血液越抹越艳。

    忘了谁说世间真话本就不多,女孩子的脸红胜过一切对白。

    他眼睫忽而灵动地振颤,呵出热息裹缠她的唇,微弱虚声如恋人呓语般缱绻。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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