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式十一

    011

    滴溅到脸上的血液明明是热的,邬知子却凉得发寒。

    她猛地推开他,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

    “怎么了?”

    这时宗无也从伤口上移开了手,缓缓伸向她,“难道你不想抱着我吗?”

    他的话仿似是嗫喏出来的,颈侧的血还在不断喷涌,彻底将那件白褂染红。

    像是在血池里泡了一圈,布料已经湿得无法再吸收,溢出来的血沿着衣摆滴落到地面,汇成一条弯曲的小河。

    “你不爱我吗?”

    与这幅惊悚画面相对的,他现下的关注点简直可笑至极。

    “你爱我。”

    他马上就要死了,但他只在乎这个。

    “你爱......”

    话音戛然而止,他有一瞬的怔愣,烦躁地皱起眉,抬手摸向喉结试探声带的振颤,然后稍作考量,拔下脖侧的凶器随意扔到一旁。

    摆脱掉这个烦恼后,他继续逼近过来,皮鞋落地声像哒哒的秒针转动,一步一步,小河被踩死了。

    邬知子不住地后退,神经狂跳个不停,眼见他歪头再一次扬起温和的笑,目光烁着,重新张开血淋淋的手抱她。

    往后迈的鞋跟被挡住了,脊背在同一时间撞上墙。

    她的身后没有路了。

    眼前的人越来越近,距离缩短,十米,五米。

    耳边所有声音都像是装上了扩音器,把心脏震得狂跳。

    怦怦,怦怦……

    邬知子的心快要撞出来了,冷汗浸透衣料,垂在腿侧的手攥住又放,发抖的指尖在掌心深嵌下甲印,最后一股脑的将情绪全部发泄在身旁的书架上。

    “哐当——”一声巨响,高架轰然倒塌,书籍淅淅沥沥地泄下,像暴雨一样狠狠砸在他身上。

    有一本单独掉出来了,是一个荷兰作家写的,黑色的封壳上沾满鲜红。

    而邬知子终于在这一刻迎来爆发,凄厉尖锐地喊:“是你自找的!”

    “我没想杀你的,跟我没关系,明白了吗?!”

    她在剧烈呵喘着,却固执地要从间隙里挤出话语,像在安慰自己似的。

    等感知到他已经彻底失去生命体征,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

    时钟缓慢在转,邬知子呆滞了片刻,强行镇定下来,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

    一阵溜进的风将窗帘拂开,玻璃上映出她殷红的脸。

    几道凌乱血痕从下颚延到胸前,身上是大片大片的盛开。

    她依然没有凋零,依然可以高傲地昂着头站到最后,应该要发表获奖感言:“安安静静地死去不好么?现在有谁会爱你这种胡乱咬人的疯狗…...”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死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有微响声传递进耳,邬知子沿着脚下蜿蜒的血线看去。

    他整个身体都被压在书架底下,只伸出来一只手。

    发出声响的就是那只手,先是食指在地面叩了两下,然后五指扒出血印。

    书架动了,他在试图往外爬,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似乎在说“不可以”。

    他表现得很不甘心,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这么把邬知子刚刚恢复的理智给吵散了。

    如果连最致命的谋杀都无法将他置于死地,哪还会有什么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明明说过爱我的,你怎么可能不爱我呢?”

    不远处的宗无已经挣脱了书架的桎梏,半身爬了出来,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狰狞可怖的血迹,连温和的笑都变得令人胆寒。

    邬知子的泪水不受控地流下来,心跳更加猛烈地震,震得她浑身都在抖,惊叫声回荡整个房间,盖住时钟狂奔的转动。

    “滚啊!”

    她扯着头发像只刺猬那样蜷缩起来,好像闭上眼不去看就可以变得安全一点。

    “我没想杀你的,是你自找的......”

    “是你逼我的,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错,凭什么来怪我?!”

    有时候谎言讲太多连自己都可以骗过。

    好在上帝待她不薄,对她的偏爱永远足够逢生。

    差不多就在一夕之间,指针的转动缓了下来,噪声渐渐沉寂,朦朦胧胧地变调成一道温柔嗓音:“好,好,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放轻松,我并没有想伤害你。”

    邬知子再睁眼的时候,腔内的喘息还未停止。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书架也一片狼藉坠倒地面,只是那条污红的小河消失不见,眼前的人换成了医生。

    那张脸与宗无完全不同,长褂也仍然洁净。

    如果不是指尖还在难以自抑地颤着,邬知子真的会怀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对眼前的人依然警觉,尽管他正在很负责地安抚:“深呼吸。”

    邬知子恶狠狠打开他放到肩上的手,医生也不恼,还是那腔温缓的调子,主动替她解答:“我们刚刚进行过一场深度治疗,你大概是对其中的一些场景产生了过激反应。”

    “......”

    “我在你的梦里看到你割开了他的脖颈,但他的死因是坠落,对吗?”

    邬知子很用力地想,但是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她的确把宗无杀掉了,具体是哪一种......

    “我认为过错不在于你,是那个人在你心里埋下了一颗欲望的种子,只是那天刚好到发芽的日子。”

    医生手里还拿着那份她先前填写的心理问卷,现在他一页页翻开,一行行阅过,轻描淡写地转而牵起另个话题:“有一种说法是,当人类杀害过同类之后,身上的味道就会发生变化。能清晰分辨这种味道的动物首先是鲨鱼,其次是狗。”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嗅觉最灵敏。”

    医生并没有继续靠近她,可却让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了,“不过这两种动物采取的应对方式完全相反,鲨鱼会遵循狩猎本能进行捕食,而狗则会遵循自卫本能逃走,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哦。”

    邬知子木讷地点了下头。

    医生又说:“但是人类需要遵循的法则绝对不会和鲨鱼一样,不顺心就把猎物咬死掉,对吗?”

    她惯性的动作忽而停下,瞳仁上移,被眼皮遮住半弯。

    算是个不怎么尊重人的眼神,她又开始戒备了,似乎对这句话存在着本能的抵触,就像从未认为自己有同类。

    “别紧张,我不是审判你。”

    医生浅浅叹息了一声,如果按照‘正常’的标准来评判,她对人类法则的理解程度甚至低于儿童,“「麻烦的人只要死掉就好了」的确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是最直接的处理方式,一旦开了这种头,就很难不将这种简单的思维模式贯彻到底,与依赖药物最终成瘾的逻辑相同。”

    “但我始终认为这种开头的诞生并非出于你的主观目的,是他诱导了你吗?”

    医生得出这样的结论,认为那颗种子是在第一次扬刀时结出了恶果。

    鸽子很吵,杀掉就好。

    人与鸽子都是生命,没什么不同,该要承担最恶意的嫉妒。

    当世上只剩两种颜色,黑与白,左边随心所欲,右边小心翼翼,任谁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可是人类世界不止两种颜色。

    邬知子并不理解,不过下意识说:“我不存在任何过错,他应该死的。”

    沉默维系数秒钟,医生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是个非常不易察觉的微动作,很转瞬即逝的:“你还愿意继续回忆么?这对你的恢复会有很大帮助。”

    邬知子不再拒绝了,大概因为他一直都在讲着她爱听的话,也说过了错不在她。

    偶尔的认同感她也可以需要一下,尤其是这样的温柔乡。

    “他说如果我不爱他就干脆把他杀掉好了,这样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还有呢?”

    “他爱我。”

    “......”

    医生的视线往她身上飘了一瞬,邬知子继续讲:“他是这么说的。”

    “那你爱他吗?”

    “我恨他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医生稍点着头,似是在表示足够了,手里的笔晃了晃,在纸页上划写几下:“确实存在一些天生就难以用寻常思维理解的人格,也会有觉得「你杀了我所以你爱我」的人。”

    “或许在他的认知里,只有你杀了他才永远不会忘记他,从你杀掉他的那一刻开始,你的人生完全属于他。”

    “不过始终存在一个疑点……他的爱貌似太过浅显了,似乎总是停留在口述的表达……”

    “此外,我还通过深度梦境看到,你经常会认为他站在房间里观察......”

    讲到这,医生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抬眼才发现原来那道灼烫目光是聚焦在他手中的笔。

    “怎么了吗?”

    “......没怎么。”

    邬知子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微妙的怪异。

    如果他真的进行过深度治疗,观看过她的梦境,怎么还能如此淡定地握着这支凶器?

    但她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因为耳边的话实在动听:“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好了,那些幻觉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

    “真的?”

    “当然了。”

    医生在问卷的姓名栏旁飞速写下「妄想症」三个字,然后抽走这张纸压到最底,笑眯眯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会泄密,因为替患者保密是医师的天职。”

    “所以,我们现在是共犯了。”

    **

    新手机的信箱里很干净,翻来覆去都不会有新的消息提醒。

    有那么短暂的一阵子,邬知子怀疑过先前看到的那些短信是否都算某种错觉,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

    她怎么可能怀疑自己?

    也许干这行真的需要些本事,居然连她都差点被那个医生给骗过去了。

    讲着什么「鲨鱼」、「黑白」、「共犯」,侃侃而谈,谁知道衣冠底下藏了圣人还是狗犬。

    邬知子有权抱有一切恶意看待,因为她眼中的底色从来只有一种,不是白。

    至于手机是从哪一刻又开始吵了起来、验证她的所有猜想,大概是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她偶然听到走廊里有钢琴声传来。

    刚好路过那扇半开的门,邬知子瞥了一眼,恰逢琴声停止,医生就那么巧地看了过来。

    “《D大调第五钢琴三重奏》?”

    她下意识说完,发现对方貌似很惊讶,虽然她不知道有什么可惊讶的,还问她知道这首曲子的另一个名字吗?

    邬知子怎么可能关注那些啊。

    “鬼魂。”

    “哦。”

    她兴趣不大。

    往后还聊了一些别的什么,不过究竟聊的什么邬知子忘了,只记得事后他送了她,并嘱咐她好好吃药。

    当时邬知子已经在心里开始咒骂,但想也知道跟飞虫说再多有什么用呢?它听得懂吗?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将假面戴了回来。

    她还是更适合高高在上。

    至此,关于那场“深度治疗”的具体细节渐渐变得淡了。

    人类的大脑对于不愿回忆的事情总是会产生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遗忘或美化。

    她二者都占了,只记得她是赢家。

    镜子里那张美貌的脸似乎更加动人了,其实不只红气养人,休息也很重要。

    邬知子盯着这具皮囊将手一张,药物在水流里转着圈进入下水道。

    就是这个时候,搁置在台面上的手机响了。

    对于这一次的骚扰,她既没表现得慌张,也没表现出害怕,而是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像一潭死去的湖水那样。

    波澜重起大概是发生在第七天的事情,她打算去找医生开一张出院证明。

    还是那条走廊,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把座椅。

    坐在长桌后的医生却换了个人,不再年轻。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很干脆地翻出纸张开据证明,当她问起时也很和蔼地说:“什么医生?”

    邬知子不记得名字,也根本没问过,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在第一天时接待过我的医生。”

    老医生怪异地看她一眼:“你的主治医师一直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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