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从邬知子的床底爬出来后,宗无眯起了眼。
有时他也睡床上,如果她在的话。
窗外太亮了,宗无一边走向玻璃窗一边打了个响指,天空倏地降下一道惊雷。
他停步在窗前,理了理领带。
闪电又一次劈开夜空,玻璃上映出若隐若现的影,凌乱长发被风挟了起来,像鲜活的藤蔓。
他明明就站在那儿,背后正对窗的换衣镜里却什么都没有。
现在几点钟?
宗无侧了侧头,时间开始加速,他踩着转动往外走,无所谓这一声是谁的丧钟。
门开了,跑进门的小可怜还在微微喘着,脸颊泛起一点红,大雨滴答在她身后。
宗无抱臂倚在窗边,闭眼听着,别在手臂的指尖一晃,几只黑鸦猩红的眼珠聚焦而来。
她在简单换下淋到的衣物后走进浴室,他踏着她的脚步进来,弯腰凑近耳边,唇舌缓慢地往里探,漏了几丝游离的气息:“你在生气吗?真的生气了?嘻。”
他笑着,眼睛眯成弯月牙,饶有兴味地欣赏邬知子迅速充血的耳尖,延下的颈线浮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脸在一刹变得又惊又红。
其实他离她很近,这个距离几乎不用动就可以吻住她额头。但他不想那样做,于是就只定在原地悠悠转动眼瞳,静静看着她怔愣几秒钟,看着她像在心底安慰自己似的,唇微动,貌似喃喃什么,然后转过身试图回归原本的动作。
这时候的时间才差不多。
宗无往前一步,胸膛抵住她的背,一手搭上她的肩,另一手握住她,紧紧贴在一起。
这个撞了满怀的姿势暧昧得像即将拥吻的恋人,令他有些陶醉,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回过头,揽住他的脖颈,在唇舌的交融间反复念他的名。
他甚至感受到她的蝴蝶骨硌上胸膛,浑身都被她滚烫的体温裹挟,燎得他兴奋又激昂。
如果他会有心跳,她现在一定能听到。因为他也听见了她的,越来越震越来越响,使她整个人都开始在他怀里战栗,像被逮住的麻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叫嚣。
宗无将她抓得更紧了,带着她探出指尖,在镜子上轻轻划过,留下虚无的一笔一画。
不一会儿,血红的字迹渗出颜色,往下滴淌。
来,跟我念,从左往右。
“我爱你。”她说。
再说一遍。
“我爱你。”
还有呢?
“我爱你。”
是的,你当然爱我,你唯一爱的只有我,因为我爱你啊,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镜子里的人仿佛多出一个,就挨在邬知子那张惊心动魄的脸旁。
苍白脸颊紧紧贴着她,好像与她黏在一起了,连发丝都袅缠,紧密得不可分离。
邬知子难以置信地盯着镜面,心脏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时僵在原地。
大脑嗡鸣不止,像数种烟花被投放进来,左一个右一个地炸开,把她眼前的画面炸成零星碎片,耳膜都快被震穿。
这一定是一场梦境。
她试图把破散的思绪抓回来,告诉自己丧家犬没什么好怕的,他根本不可能有现世的能力,一定是最近受到的惊吓太多才会冒出这些疑神疑鬼的梦境。
得醒来才行。
邬知子合上眼,短暂沉入黑暗。
可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那只搭在肩上的手环过了她的锁骨,另一只滑落下来别住腰。
她在昏暗中感觉到有指节缓慢按进腰窝,也察觉臀挨到某种突挺,抵得她下意识向前躲,撞到理石台边。
酸楚上漫时,背后的人又逼近一步,让她像是坐在他腹上,明晰起伏的肌理不留情地碾磨,磨出一滴汗珠顺腿滴流。
……
颈间传来温湿触感,锐利牙尖刮过动脉。
当邬知子发现温度的不同,倏地睁眼,猝不及防与镜里的宗无对上目光。
他真的出现了。
就在她身旁。
真实的、炙灼的、有实体的。
正与她对视的、眼中蕴含挑衅的、仍在吃着她的。
恐慌一瞬遍布全身,像巨浪席卷而来,把邬知子冲得唇都在颤。
“……”
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只听见他亲吻咂响的水声,呢喃着回:“嗯,我也爱你。”
“……”
她又说了什么,他这时已经向上吻着,舔咬在她耳垂:“是啊,我当然爱你了,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他淡然的语气让邬知子神经都绷紧了,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
察觉到他的指尖开始从腰窝往下移,邬知子倒吸一口凉气,颤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急促的呼吸根本停不下来,回荡在寂静里空灵。
四目相对,她看见宗无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看见他仍在意味不明地笑着,唇上的水色烁亮,抬手一挟,指尖在灯照下亮得晶莹,给这样的场景平添几分旖旎。
他的眼睛里满含欲色,在她的注视中慢条斯理探舌,浪荡又涩情地把指尖上的水液卷走。
邬知子看得心底发毛,分不清那究竟是她的汗珠还是清液。
情绪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热气向每一个出口奔涌:“滚,滚开!你去死!从我生命里滚出去!”
她惊怕又怒,脸颊泛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嗓音荡着抖着,仿佛有了回声。
因为气太短了,把几句话拉得很长,像在拼拼凑凑地讲,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艰难。
一开始,宗无颇有耐心地等待,从容等她把话讲完。
但是到了最后一句,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暴起的青筋爬上额侧,咬牙切齿地歪头:“你非要让我生气么?”
他眼里的笑意甚至没来得及消散,依然弯眯着,与下半张脸的狞恶相对比,显得扭曲至极。
“滚!”
邬知子紧张得牙齿打颤,怒瞪着布满血丝的眼,像一只想尽办法虚张声势的兔子。
兴许是她表现得过于抗拒,宗无花了几分钟去调整表情,而后向她勾了勾手,似是在温柔安抚,却又隐约透露着颇具压迫的诡异:“乖,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邬知子只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她本能地退后,本能地逃离,腰背抵到台面,手摸到一把剪刀,想都没想便把锋利的一端朝他扔去,然后冲出浴室,在第一时间奔向那扇通往外界的门,几近疯狂地不断下压门把。
“喀哒”、“喀哒”……
那锁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邬知子越是焦急地拧动门把,那扇门越是纹丝不动,到最后用力一压,门把竟然断掉了。
她呆滞地看着握在手上的门把,脑袋仿佛被悬荡来的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眩晕震荡。
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再耽误,浴室里杂乱无章的脚步无时无刻不在勾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慌张得快要死掉,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躲进二楼杂物间的衣柜里。
空间很小,耳边回荡的只有激烈心跳和耳鸣。
这让邬知子更加忐忑了。
她听不见别的,无法捕捉到宗无的动向,根本就是在坐以待毙,在充当笼子里的一只鸟。
捂在嘴上的手湿掉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在哭,眼泪堆积指缝,满溢着往下落。
她不停安慰自己要冷静,这次也一定与之前没差,他做不到的,他做不到。搞不好她是又陷入了什么深度治疗,只要再坚持一下,总会有人来叫醒她,总会有人来叫醒她……
……
谁来叫醒她?
炙热的呼吸里掺杂着湿气,在掌心的一点点间隙中反复涌动,熏着邬知子通红的眼睛。
她又试图想着浴室里的最后一幕,那把剪刀分明是捅到他胸膛里了,她之所以能有时间逃出来,就是因为宗无难以置信地盯了那把尖端完全没入血肉的剪刀许久。
也许,也许那把剪刀就刚好扎进他的心脏……也许鬼魂也能死亡,也许她就刚好发现了他最致命的地方……
也许他这时候倒在了浴室里,正被疼痛折磨得逐渐消亡……
也许……
“滴——”
许许多多的也许都停留在电视开机的声响里。
邬知子大脑瞬间空白一片,所有思绪都被轰散。
她耳边能听到的全部声音都被电视机里的震耳欲聋取代,大概是开到了满格才可以从一楼清晰地传到二楼来,每间隔几秒钟就换一个台。
“天气预报提醒您,针对本市今夜突然降雨,请注意防范……”
“自半月前台风预警以来,我市多日连续暴雨……”
“晚间新闻最新消息,第八号台风由北向南,即将来袭,或伴随惊雷……”
他想干嘛?
才安抚下去的慌乱又开始喷发,一种莫名的躁意席卷了邬知子全身。
她搞不懂宗无是要以此来证明什么,于是那种对未知的焦灼就再次化成了新一轮的恐惧。
这种恐惧因为电视里的时事新闻变得过分贴近现实,甚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
她竖起耳朵,试图去分辨被掩在其中的更多声音,但听到的只有主播甜腻而理性的分析。
「暴雨」、「台风」、「惊雷」这几个关键字飘在眼前像有了实体,蹦跳在黑暗里舞动扭曲。
它们跳跃、闪烁、膨胀。
眼看就要像烟花一样炸散了,变成倾泻凋零的点点星光,悬浮起来飘向上空……
邬知子终于注意到了自上方威慑来的压迫感。
再确切点,就像被猎枪用准心聚焦。
那抬头的一瞬间仿佛被拉得好长好长,足够心脏沉进万丈深渊里面,被冰山一角贯穿。
在衣柜门中间仅有的一丝缝隙里,隐约透漏出圆而小的黝黑瞳孔。
在她望去时缓缓往下转动,与她对上。
“找到你了——”
惊叫声响彻整栋洋楼,扰到立在沙发上啄着遥控的黑鸦扇动几下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