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山千仞，碧空如洗，万里澄明，其势磅礴直承幽燕之野。郎中令李广、卫尉张骞督率王师劲旅，浩荡东指右北平。
李广父子亲率前锋精骑四千余，倍道兼程，疾星如火，急行军先抵右北平长城塞口。
李敢于马前拱手进言：“将军明鉴，此间山峦叠嶂，林莽幽深，蔽日参天。出塞后，可循大鲜卑山西麓隐秘北进，以待大军主力汇合寻歼胡虏左部。”李敢条理分明，推演周详，少年锐气盈怀，跃跃欲试。
李广抚髯沉吟：“胡虏左部控弦数万，剽悍劲疾，频岁寇掠边陲，诚为大患，切不可轻忽。”将军久镇塞垣，洞悉匈奴情伪，遂传令三军：“各部就地休整，半个时辰后拔营出塞！”陇西李氏，其先本出狄道，常与羌胡杂处，故用兵之道颇得胡骑之利。李广虽严以律己，恪守法度，却也是个崇尚个人武勇的，行伍苛礼皆不入眼，军中各种繁文缛节也都省去，治军清明廉正，驭下宽厚不苛，恩信素著，故麾下士卒俱感其恩义，皆愿效死力。
鸦青寅时，弦月垂光，四千精骑衔枚裹蹄悄然出塞过境。
匈奴左贤王所据之地，与单于王庭气象迥异。自长城北眺，但见大鲜卑山势若苍龙，磅礴北走，竟将朔漠一剖为二：西则高阜平旷，牧草连天；东则林麓深阻，幽邃莫测。其间山势如蹄，环抱中野，巨川奔涌而下，汇为广袤滩涂。此间沼泽星布，林薮丛生，水丰草茂，羊群若云，骏马如浪，诚膏腴之地也。李广纳李敢良策，督军循大鲜卑山西麓高阜之地，偃旗息鼓，潜踪而行，尽避东侧密林险阻不利驰骋之域。
“李敢，”李广骤然勒缰控马低喝，“不可轻进！”老将军久历战阵，心念电转：按推演早该会合的张骞主力久候不至，李广敏锐嗅出危机，“各部收束行伍，戒备前行！”至此，前锋已深入胡地数百里矣。
“报！”忽见前方塘骑疾驰折回，滚鞍下马急报，“将军！前方突现胡虏探马！五骑为队，更迭相续，皆精壮剽悍之士！”
此等精骑哨探，多为匈奴主力前驱。为免打草惊蛇，汉军塘骑多不敢贸然擒拿，只速归禀报。李广闻报，心知胡虏已有戒备，两军交锋恐在须臾，当即断喝：“速退！隐入高阜！”李敢亦觉军情骤紧，立引本部勒转马头，铁甲铿然，随大军疾退。
塞外长风骤起，战云悄然四合。
须臾之间，但闻身后蹄声如雷，胡哨穿云裂石，匈奴铁骑已如狂潮般席卷而至！李广勒马回望，但见雷光裂云之下，左贤王狼头大纛猎猎飞扬，遮天蔽日，控弦之士不下四万，已将汉军围得水泄不通！敌众我寡，悬殊若此，全身而退已属妄想。军中士卒见胡骑漫山塞野，军心浮动，是为兵家大忌！不想这左贤王竟是个善于攻心的，麾下胡骑弃了弓箭距离围而不打，只高举弯刀狼牙，摇刃啸呼，一味恫吓，其声震野欲摧汉军胆魄。
李广心知生死悬于一线，当即勒缰力控战马，霍然拨头直面敌阵！值此危局，稳住军心最是要紧！
“将军！”校尉李敢声若洪钟，阵中请命，“允我锐骑十数，挫他锐气！”真乃将门虎子，豪气干云！
李广心中了然，今日乃是背水一战，横下心肠放开一道口子！
“大丈夫何惧马革裹尸！”李敢长刀出鞘，目眦尽裂直指胡虏中军，“杀——！”力贯九霄，天地色变，带头第一个冲出阵去！
七尺男儿视死如归的凛然正气，杀身成仁的壮烈豪情，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身后袍泽向死而生的熊熊战念！数十汉家铁骑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如离弦之箭纵马挥刀紧随李敢，决死冲向敌阵！但见寒光闪处，当者披靡，神鬼皆惊！匈奴骑兵素来自诩剽悍，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全然不顾性命，只求玉石俱焚的搏命冲杀！前锋胡骑惊骇之下，竟纷纷勒马避其锋芒，唯恐做了挡路肉盾！李敢觑准敌军阵脚动摇畏缩惧战之处，左冲右突，刀劈斧砍，在万军丛中生生杀开一条血路！胡虏阵型为之大乱，汉军士卒目睹此景，军心大振，士气复炽！
李广世出名将之门，身经百战，纵陷十倍之围，亦神色自若，毫无惧意：“全军结阵！”麾下将士皆是百战劲卒，闻令而动，四千铁骑迅疾如风，结成圆阵，甲胄森然外向，盾牌如壁，长戟如林，层层拱卫；弓弩手隐于阵中，引弦待发！阵心更有大黄强弩伺机而动，力士控弦，机括森严，专待匈奴悍将恃勇冲阵，深入核心之际，便行雷霆一击，擒贼擒王！激战数合，果有数名冲阵胡酋，毙命于那穿金裂石的大黄弩矢之下！
左贤王遥见汉军阵势岿然，斗志愈炽，不由怒满中军，厉声叱咤：“攻！破其阵者重赏！”胡骑闻令，如沙暴席卷，挥动弯刀骨朵，狂呼猛扑，顷刻间已至阵前！却见汉阵之中，号令乍起，箭矢如飞蝗蔽日，劲弩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那大黄强弩更是威力绝伦，射程远超胡弓，箭镞所及，人仰马翻！胡骑数番冲突，皆被箭雨逼退，一时竟不得近前。
李广见弩矢渐耗，沉声传令：“省弓弩，砺锋刃！磨盘轮转，放近再战！”汉军圆阵应声收紧，长戟如毒龙探首，向外斜指。更令人惊骇者，整个铁阵竟如巨大磨盘，依时序缓缓转动起来，恍若一只布满寒铁尖刺的夺命飞铙，挫骨削铁森然迎上汹涌扑来的胡骑洪流！
“斩秦骑一级，赏牛羊十头！擒将者，封王！”左贤王催动全军压上，主打一个断绝增援速战速决，一声令下，匈奴兵团闻赏愈狂，如饿狼群噬，狠戾自四面八方轮番扑击撕咬，死死缠住汉军铁阵，企图车轮战术消磨汉军气力。李广目眦欲裂，眼见忠勇部曲接连浴血仆倒，圆阵渐缩，已陷绝死之境！
塞草腥咸，尸骸蔽野，血流成渠。李广一身血袍提槊突出重围，残阳之下雄姿凛凛，英风不减当年！麾下将士斗志重燃皆存死志，四千铁骑同仇敌忾，浴血鏖战竟日，直杀得人困马乏，刀卷刃残，折损过半，胡虏横尸亦与之相当！
正当弓折矢尽，力竭难支之际，忽见血泊浸染的远坡之上，汉家旌旗猎猎翻飞！卫尉张骞终率王师主力，如天兵骤降，草地山间擂鼓震彻！左贤王遥见援军大至，心知取胜无望，切齿顿足，恨恨然引军解围北去。
黛色丑时，渐盈凸月，清辉浸骨，寒意侵衣。一尾毒蝎倏忽没入流沙，转瞬无踪，四野唯余死寂，目之所及一片萧瑟清冷。
骠骑大军跋涉瀚海已近四日，前番沙暴肆虐，席卷大半水囊糇粮而去，军资骤匮。霍去病勒马驻望，唇色干裂隐现血痕，他目如鹰隼扫视前方：此处流沙暗伏，蛇蝎潜踪，凶险莫测，须小心谨慎。
“取舆图！”霍去病翻身下了马，接过去赵破奴奉上的素绘行军舆图就地展开，“传令休整一刻，各部校尉跑步过来。”月华如练，倾泻图卷之上，其上行军路线曲折盘桓，真意难明。
校尉朱和心细如发，瞥见将军嘴角血丝，解下自身革囊奉上：“将军，观此舆图前方流沙密布，凶险尤甚……”言及此，他话锋微转，尤带一丝苦涩之慰，“如此看来前日沙暴倒是襄助不少！夺我辎重，扫平流沙。”
“汝倒是颇善苦中觅趣，沙暴亦可为我驱驰矣。”霍去病唇角微扬调侃一句，接过水囊，只浅啜一口润泽干喉，随即正色道，“目下口粮辎重尚在其次，战马脚力方为存续根本！”他指尖重重点向舆图某处，“此段流沙险恶，传我军令：全军战马即刻卸除冗余重负！更令老马为前导探路。若遇流沙陷溺，除却性命攸关之水囊、兵器及战马，余者皆可丢弃！”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视诸将，“赵破奴与高不识，率尔部为前驱开路；仆多并朱和，督后收军谨防失散！”诸校尉得令，叉手应诺，旋即领命散去，隐入清冷月色中。
大军循浚稽沙海南缘，蹄声沉缓，谨慎北行，曲折迂回茫茫瀚海中。
“将军——！”忽见前出斥候神色仓惶，策马疾驰而还，至中军滚鞍下拜：“鹰击司马赵将军……身陷流沙！”
“前头引路！”霍去病心头骤紧，不待多言，牵了乘风飞身而上，离弦如箭随斥候前驰。
原是高不识牵马踏前，险触沙中毒虺，赵破奴眼疾手快奋臂一把将其推离险境，自身却失足跌入流沙漩涡！那毒蛇凶性未泯穷追不舍，贴沙蜿蜒如索，近身狠噬陷沙难动的赵破奴，破奴剧痛钻心，强聚余力，五指如钳捏住七寸将毒蛇奋力掷出！然虺毒霸道，顷刻间半身麻痹，血痹攻心，神志昏聩，半截身子深陷流沙，脱困先机转瞬即逝！
“破奴，不可阖目！”高不识肝胆欲裂，嘶声疾呼，手忙脚乱解下鞍鞯缰索，结成套索，奋力向沙中袍泽抛去，奈何赵破奴意识涣散，躯干绵软，套索数掷未中，徒劳无功！高不识心急如焚，汗透重甲。
近旁士卒亦奋力营救，然流沙经此扰动，愈发稀软如糜。赵破奴身形肉眼可见地下沉！情急之下，数名忠勇部曲以缰绳互系腰身，匍匐蛇行，欲近前套住主将，协力拖拽。岂料此举反增其重，流沙受力，顿如沸汤翻涌，瞬间崩塌！沙浪巨口鲸吞，将陷沙诸人一并吞噬！
外围高不识和一众将士目眦尽裂，死命攥紧手中绳索，十指磨破鲜血淋漓！然流沙之势如涟漪疾扩，脚下顿失凭依——前头士卒一个个惨呼未绝，才遭流沙贪婪吞噬，后方将士手中绳索亦如活蛇脱手，滑不留握！一切尽在须臾，不容喘息！
一发千钧之际，那行将脱手的缰绳骤然绷紧如铁！众人急顾，但见主帅霍去病虎口迸裂，铁掌如铸足下生根，稳如磐石拽定缰索！玄色缰绳深陷甲胄，缠绕其臂数匝，直勒得青虬暴起，血脉贲张，十指尽染骇人紫绀！
“众军听令！”霍去病斩钉截铁，稳压风沙，“沉腰坠马，气力合一！听吾号令——退！——退！——退！”令如山岳，惶惑士卒心神顿定，依令而行，步步后撤。然缰索所长有限，后至将士索性环抱将军腰身，层层叠叠，如拔山撼岳奋力后拽！流沙如魔口不甘，却终被这众志之力降服，一串泥人般的士卒被生生拖出沙渊！最令人动容处，是那最先陷没的兵卒，纵使窒息昏迷，犹自十指如钩，死死攫住赵破奴衣甲，未曾松脱分毫！
见赵破奴面若金纸，唇色青黑，霍去病探指鼻端，心下陡然一凛——此绝非寻常窒息之象！一眼瞥见他撕裂的禅衣之下，臂膀间赫然两枚毒蛇啮痕深可见肉，霍去病毫不迟疑，果断撕下战袍下摆，疾勒上臂近心端处，厉声高呼：“牧野何在？！”
“来了——来了！”牧野背负药匣，手脚并用踉跄奔至。却惊见霍去病俯身一口下去替赵破奴吮吸蛇毒，“将军不可！此毒凶险，交给我！”霍去病早已猛啐出一大口浓黑污血，一擦嘴角将赵破奴交托牧野，旋即转身，俯察余下数名昏迷窒息的袍泽。
月隐沙下，天际青灰。牧野凝神悬腕，直至晨曦微露，方为最后一名伤卒施针完毕。
赵破奴最后一个醒来，甫一睁眼，便目光急切巡梭，终落在静坐身侧的霍去病身上，喉间微动：“将军……”
“莫要说话，喝水。”霍去病沉声应道，稳稳托住他的后颈，小心地将水囊递至他皲裂的唇边。
得以清水润喉，赵破奴精神稍复，抬手虚扶水囊，眼底涌起深重感佩：“末将……叩谢将军救命之恩。”他目光扫过疲惫的牧野与周遭关切袍泽，声线微哑，“亦感念牧野先生妙手，诸位弟兄赤诚……”这军中生死相托的袍泽情义，悄然弥合他自幼飘零大漠的孤寒破碎。
卯时一刻，号角低沉，大军整肃待发。霍去病特令赵破奴随中军缓行，以保伤势无虞。按舆图推演，再有一日脚程，当可脱此瀚海绝域。然眼下最迫在眉睫者，乃是寻得水源——军中已有兵士因缺水虚脱委顿。舆图之上弱水如带，蜿蜒而下隐于茫茫沙碛，尽头所汇正是居延大泽。居延泽远在浑邪部族王庭之后，若悄然趋至，既可解三军焦渴，又如神兵天降，出其不意直捣腹心！思虑既定，霍去病再无犹疑，翻身上马亲率前锋精骑，如离弦之箭直指瀚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