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悬天,其炎如焚。日正午时,瀚海穹苍胭脂烈色。
大军逦迆出了流沙险域,然士卒多是唇裂如龟甲,喉燥似焦土,饥渴交迫几不能言。霍去病探手腰间摇了摇羊皮水囊,已是罄尽无余。一路走来,他穷尽沙海汲水之法,然所得涓滴,于万千行伍,不过扬汤止沸,无济于事。若再不得甘泉,恐三军尽殁于此茫茫沙碛。他强咽喉中燥火,将水囊挂回腰间,屈膝俯身掘沙足下——若是深沙蕴水,其下必生阴润。
玄甲护臂之下,忽觉沙石滋润!霍去病一阵欣喜掬沙细察,但见沙粒凝而不散,隐现水光:“高不识,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居延大泽已在眉睫!”
号令既出,如春雷贯耳,疲敝之师顿作龙腾。但见戈戟如林,人马如潮,浩荡军阵挟风持雷直指居延泽畔。
“将军且看!”高不识眼中盛光,挥臂遥指,“水泽!”
一声长喝如旱地惊雷,抖擞三军精神,方才还步履维艰的士卒,顿觉枯喉生润,萎靡尽扫。赤霞灼空之下,万千玄甲映日生辉,挟卷烟尘如决堤之水,朝着居延大泽方向疾趋而去!
待三军就水补给,稍得喘息,霍去病方传召各部校尉过来。自北地郡治挥师西指,铁蹄连日奔袭七昼夜,风餐露宿,人困马乏。按推演,公孙敖部当已翻过乌鞘岭近了河西地界。
“将军,从居延泽顺弱水下去,皆是那浑邪的地界,”朱和呈上灌满的羊皮水囊,瓮声道,“兄弟们正渴欲割鲜啖炙!”言罢,眼中燃起炽烈战意。
霍去病眉峰微蹙,未置可否。他倏然并指如戟,划向舆图西南:“不,循弱水溯流而上,直插小月氏故地!”此番千里大迂回,霍去病胸藏壮图,意在将那浑邪、休屠二王帐下诸部酋首,尽数合围,一鼓聚歼!
“传我军令,”他声若金铁交鸣,“半个时辰后拔营西进!”
“诺!”诸校尉心领神会,齐声应喏如雷。各自按剑归营整肃部伍,唯闻金甲铿锵之声回荡苍茫大漠之上。
天水未时,黄沙隐隐,骠骑大军潜踪匿迹绕行居延大泽西陲,悄然直指河西尽头的沙州地界。
沙州者,隐于南山雪峰西走余脉的滩涂河流之间,襟带弱水,怀抱绿洲,胡商辐辏,素有葡萄美酒夜光宝器之誉。然此地白昼赤日流金,炙烤毒辣;入夜却又凌冽砭骨,霜气透甲。大军衔枚裹蹄趁夜向西朝南穿过小月氏潜入隘口。
至此,骠骑大军自北地郡治拔营,北渡浊浪大河,穿过荒绝死寂的浚稽沙碛向西北迂回至居延泽畔,复逆弱水溯洄而上,继而折西向南,潜越月氏遗墟。奔袭之遥,倍于初征河西三倍之途!大军铁甲未卸星月兼程急行军九日,终以雷霆之速,神鬼莫测之势,悄然掩至河西胡虏腹背之地!
出了昭武城一路往西,山河形胜,造化所钟,瑰奇诡谲之景迭现,令人目眩神驰,叹为观止。
但见丹霞层叠,赤赭斑斓,若天神泼彩,染尽千峰万壑;岩崖嶙峋,峡谷幽深,似巨灵运斧,劈开混沌乾坤。及至夜幕垂落,穹庐如盖,星河璀璨,浩瀚无垠,点点银辉胜似人间珠玉。此等天地奇观,舒醴生平从未得见,一行人西巡酒行,跋涉风尘月余,已进沙州。
沙州境内,有泉名唤月牙。其泉澄澈如碧,静卧流沙环抱之中,形如初弦之月,纤尘不染;从旁沙山耸峙,赤色如金,日辉之下绿波相映,恍若金盘玉珥。沙拥明镜,山环翠珥,造化玄奇,共处一隅。舒醴见此异景,心神俱震。
此月牙泉,素为西行古道咽喉,商贾驼队,行旅征夫,往来如织必经于此。故而泉畔驿馆客舍鳞次栉比,以供打尖歇马;往来驼队马帮亦云集于此,以资粮秣补给;更有胡汉珍奇,互通有无,贸易之盛昼夜不息。月牙泉的舒氏酒行自然也是沙州最要紧一处,酒行佳酿盛名,踞守泉畔要冲,往来行旅咸仰其醇,行商坐贾必趋往之。舒醴浅倚胡杨,远处泉畔熙攘,她自知肩任非轻。
花青酉时,舒醴一行到了月牙泉边酒行宿下。瀚海沙州,风沙肆虐几为常事,这月牙泉卧在背风一侧,风息尘定倒是清净。自河西金戈铁马,冠军侯霍去病横扫长廊,威震朔漠,匈奴闻骠姚之名皆股栗胆寒,河西诸部更慑于天威,凡遇汉家旌帜商队,皆逡巡远遁,不复劫掠之患。此间太平,舒醴一行跋涉月余,深有体察。
“诸君慢用,老朽失陪了,”舒暮云缓置碗箸起身离席,回头嘱咐,“醴儿,用过晚膳,来我房中叙话。”川朗闻声离座执礼相送,箓竹恭谨随侍于后,毕城与齐丰二人则抱拳肃立,待舒翁身影没入廊间,方复归座。
“父亲慢些。”舒醴轻扶暮云进正房,奉上清茶一盏,才落座身侧。
“你及笄时母亲为你簪的玉簪,非独饰物,实乃西域诸邦与我舒氏酒坊世代通好的信符。昔年为父初掌家业,也是你祖父亲持此符,引我跋涉此途,历验商道艰辛。”舒暮云抿了口茶,气息幽远,徐声开口,“如今你承祧家业,为父亦亲引你重履斯路,望你守祖宗之成法而能应时变通,继往世之勋业而更求光大恢弘,家训不可忘,祖德不可辱。”
舒醴明白,这些年,父亲循循善诱,使其渐掌蜀南酒坊庶务,复遣长安历练世情,今又亲率巡查西域酒行,殷殷期许,尽在其中。她起身向父亲行稽首大礼:“父亲良苦用心,醴儿铭感五内,敢不夙夜兢惕,以承家族重托!”
“前路不远,即至关津渡口。明晨,为父与你川家兄长,当亲往勘验,换取通关符牒,”言及此,神色转肃,自商队经历休屠日磾掳掠一险,舒父行事更是小心谨慎,令舒醴与箓竹易钗而弁乔作男儿,“如今你与箓竹虽是男儿打扮,这月牙泉畔四方辐辏鱼龙混杂,万事还需多加小心。”
“父亲宽怀,女儿自当谨记,万事小心。只是辛苦了毕城和齐丰二位公子。”舒醴应诺,复露惭色,念及霍去病亲遣近卫一路护持,舒醴心中总过意不去。
提及侯府护卫,舒暮云心中滋味难名,恩义交缠,一时难以剖断。千头万绪,只待此番西域巡行圆满,再作区处。唯余一声轻叹,融入摇曳烛影。
阁楼内灯花轻爆,晕开一室暖黄。箓竹细细拂平衾褥,口中犹自絮语:“姑娘,适才毕城言道,这沙州月牙泉孤悬瀚海,竟是终岁清波不涸,涓滴不减,实在造化玄机令人匪夷。”眸中灯火,满是沿途所历奇景的惊叹。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卷诗书千里路,方不负此逆旅人生。”舒醴临窗而立,眺望西天。沙州酉时迥异关内,赤乌犹悬天际,流金遍洒,距昏瞑尚早。她心念微动转顾箓竹,意兴盎然,“箓竹,明日诸事繁杂,此刻天光正好,不如先去那泉边走走,一睹清姿?”
“姑娘……这怕是不妥,老爷再三叮嘱莫要走远。”箓竹自然是想去的,若非家主有命,她怕是早就撺掇着小姐出门了。
舒醴莞尔,纤指遥点窗外:“你且看,这泉畔小镇,依水而生,街衢不过数条,屋舍俨然,并无繁复迷途之虞。你我循迹而行,止步清泉之侧,片刻即归,料也无妨。”
箓竹见其言之有理,兼之心向往之,终是难拒那月牙清泉之诱,颔首应允。主仆二人轻掩房门,步出院落。
甫出院门数步,忽闻身后沉声:“女公子意欲何往?”却是毕城不知何时悄然现身,如影随形,着实把人吓一跳,齐丰也是一声不吭跟了上来,玄衣融入暮色。自冠军侯遣此二人护持商队,其忠谨若此,常伴左右,形影相随。
“可愿同去月牙泉?”舒醴一双秋水荡漾,令人难拂其意。
“倒也不是不行。”毕城与齐丰相视一眼,颇有默契。一路行来,众人与这两位侯府近卫朝夕相处,日渐熟稔,情谊颇洽。四人同行,舒醴与箓竹在前,毕城、齐丰护持于后,且行且顾,踏着渐染金辉的沙径,向那沙山环抱之中的月牙清泉迤逦而去。
小镇不大,然闤闠之中,行人摩肩,车马填咽,喧嚣鼎沸竟如潮涌,此起彼伏的胡汉商贾吆喝叫卖嘈杂高低错落的讨价还价,声浪交织,一点不能觉出赤轮西陲暮色将临,唯见一派勃勃生机的市井烟火。
“关塞之外,不设宵禁,竟得此般喧阗繁盛的人间烟火。”舒醴双眸剪水,周遭万物,于她皆新奇可喜。
“公子,快看那边!”箓竹早已按捺不住雀跃之心,如脱兔活泼,一把拉住舒醴袖袂,便向人丛中挤去。待拨开人群,赫然入目者竟是西域魔笛舞蛇!但见一碧眼虬髯的胡人,手持异形短笛,呜咽吹奏,身前竹筐之内,数条膨颈怒张的眼镜毒蛇,闻笛竟如痴如醉,昂首扭躯,随乐狂舞,姿态诡异摄人心魄,观者无不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然目光触及那数条盘绕蠕动的狰狞毒物,舒醴脑中倏然闪现辋峪镇中那条呲牙吐信鳞甲森然的王锦巨蟒!旧日惊怖霎时攫住心神,一个踉跄退出好几步,所幸箓竹将她稳住,见她面色微白:“公子这是怎么了?”
舒醴强自定神,无心再看,只匆匆折转身形,语速微促:“日影渐沉,莫再耽搁,速往月牙泉去。”言罢,已率先移步,向那清泉方向疾行。三人见状不敢怠慢,拨开人潮匆匆跟上。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瀚海之隅,一泓碧玉清冽如月牙雕琢,在粗犷豁达的沙山脊背中含羞带怯香甜睡去。
四野阒然,舒醴立在这静谧之中,碧色镶金的水面映出他璆琳信期云纹束袖经锦长袍,肩头挺拔,侧颜风流,月魄茱萸纹绲边的领口衬出麦色喉结分明,面色欺霜含威不露,一汪深潭里含情脉脉……
“公子,这西域风物,诚然令人沉醉忘归!”箓竹一声清亮,如石投静水,骤然惊破这静谧。将舒醴神思拉回眼前,心下一阵虚浮茫然:今日是怎么了?
“天色不早了,且回去吧!”舒醴敛定心神拉了箓竹举步往回走。
“这里既没有宵禁,夜市定然是极热闹的,公子……”箓竹难得出来,其意切切,难掩向往。这心思毕城明白得紧,压不住嘴角上扬。
月华初上,清辉漫洒。
“那可是毕城?”隔着熙攘人潮赵破奴看不真切,疑窦顿生,“许是我目眩生花?”
朱和带人从月牙泉畔过来,所携马匹皆负囊橐,饱汲清泉。见赵破奴一直往前探头,驻足不前,他勒缰催促:“时辰迫促,莫要迁延,速归为要!”
“我好像看见毕城了!”赵破奴疾步趋近,眉峰紧锁满是疑惑。
“乱说!”朱和神色一凛压低嗓门,“毕城二人奉令西行,焉能得见?”言及此,心念电转,屈指暗算,“然若依脚程……或亦未可知?”朱和牵了马匹过来,“在何处?”
“就在前面!”赵破奴语带确然抬脚就往前去。
“你且慢些,”朱和将马匹交予身后亲随,“尔等驻此待命,我去去就回!”
原是那骠骑大军进了沙州地界,霍去病特遣朱和、赵破奴率精干士卒,潜至月牙泉畔密汲饮水,以资军需。
“事关军机,切莫错认,徒耗光景!”朱和跟上赵破奴,不忘警醒。
赵破奴步履不停,慨然应道:“且不管对错,但求亲睹以解胸中疑惑。”他此言在理,朱和也四处探望。
他们一行乔装行商,彼时朱和假称商贾,赵破奴充作店伴。
“朱老板,便是前方!”赵破奴压低嗓音,指认急切。
朱和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毕城与齐丰的身影他们再熟悉不过,玄衣劲装,步履沉稳。然其身侧却是两个身量纤巧的男子,百思不解:“怪哉!他二人职在护佑舒氏女公子周全,此刻为何离其左右,反与陌生少年同行?”
见果是熟人,赵破奴按捺不住便要上前相询,却被朱和一把拉住:“莫要误了时辰!”目色凌厉,示警之意昭然。
赵破奴一点就透,现下他们的行踪是绝密。二人心意交会按下疑团,当即折身往回,连人带马悄然消失在皓月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