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者，匈奴所仰为天境之山，其势南枕河西而卧，是故亦号南山。极目南眺，祁连群峰嵯峨雄峙，有峰峦拔地峻极连天，直刺长空苍穹；有山体磅礴横绝霄汉，隐没广袤烟尘。千岩万壑，自西徂东复折而南，势若奔涛，绵亘不绝。其间幽涧潺湲，深谷沃衍，水草丰茂，番族依深山而居，不植五谷，唯事畜牧，牛羊塞道，毡帐星布，诚为匈奴膏腴之地，倚为左臂强援。

    大军自南山险隘而下，长驱直入河西腹心。

    “报——前锋擒获匈奴生虏！”忽有前军塘骑飞驰来禀，“前头便是胡酋稽沮巢穴所在！”

    “将军明鉴，此稽沮小王于河西诸胡中根深势重，骁勇难制，不可小觑，小心为上。”赵破奴趋前谏言。

    盖此稽沮王，盘踞匈奴右地南山西麓，尽得其利，其部马肥人壮控弦上万，实为浑邪王帐下腹心爪牙，月氏人深受其害。

    “传吾将令！”霍去病神色沉毅，按剑勒马，“诸军戒备，严整部伍，战术行军！”言罢，沉稳老练一夹马腹，乘风昂首长嘶直趋前阵，浩荡军威凌风劲草之间，身后黑影重重擐甲执兵，直指胡尘深处。

    “大王！”稽沮探马落地滚进王帐，喘息未定，“大王，秦骑！都是秦骑！”

    “慌甚！好生回禀！”稽沮王霍然离座怒目圆睁，“哪里来的秦军！敢犯我境？”

    那探子匍匐在地，周身战栗，早无往日锐气，颤声泣告：“大王明鉴！属下看得真切，黑压压明晃晃一片打西边杀将过来，外围早已豁开口子！”

    “什么？！”稽沮王心头剧震，西陲腹地，何来秦军？莫非秦人真能腾云驾雾遁地穿山不成？惊疑未定，已闻西面杀声震野，战马悲嘶愈近！天兵骤降，已成定局，容不得半分踌躇。他暴喝一声，操起倚在座旁的狼牙长棒，几步抢出穹庐大帐，抬眼西望，但见烟尘弥空，杀气盈野！

    事急矣！稽沮王须发戟张已然没了时间思量，厉声号令：“传令各部！全力迎战！畏战后退者，立斩不赦！”

    帐前探马得令，急擎金狼符令飞身上马，分作数路四散如流星——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唯有火速召集各部兵合一处，通力御敌才是关键！

    “仆多，掐断那舌头去！”弓弦响处，霍去病百步穿杨撂倒一个稽沮探马，回头喝令。

    “得令！”仆多重诺一声，旋即点起一彪善射锐卒，皆擎大黄强弩，如鹞鹰逐兔，直扑稽沮探骑散开的方向！

    稽沮王帐前，骠骑大军狂飙骤至！箭阵破雨，锋镝裂风开路；长戟映月，甲骑雷腾冲锋！清一色玄甲铁骑，森然列阵，杀气直冲霄汉！那稽沮老王目睹此景，急束腰间弯刀骨寒毛竖！

    霍去病提缰纵马迎头而来，枪枪见血所向披靡！电石火花间岂容细思？他怒吼一声翻身上马，高举弯刀如困兽直扑汉军阵心。这稽沮王素以剽悍著称，弯刀在侧劈砍如风，狼牙助攻横扫如雷，身经百战不可小觑，他善用强攻，仗着人高马大膂力雄浑，竟在汉军铁阵中左冲右突，悍不畏死，生生撕开一道血口！后阵兵卒见大王骁勇，平添胆气，纷纷鼓噪紧随其后杀出王部重围，涌向外围。

    这股秦军确是兵行诡道，专择人马俱疲戒备最疏的时辰猝然发难！稽沮骑兵惊魂未定，再细观那秦军铁骑：顶盔贯甲，剑戟如林，寒芒吐星，结成车悬奇阵滚滚碾压而来，锋锐难当！稽沮部众肝胆俱裂，斗志尽丧，慌乱不知所措！见此威势，稽沮老王心中岂能不明？此等神兵天降威震河西者，必是叫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秦军战神冠军侯——霍去病！念及此处，稽沮王已是脊背生寒冷汗涔涔，失了主心，然其麾下控弦近万，皆南山健儿，岂能未战先怯，弃祖宗世代牧守的沃地于不顾？退路已绝，唯有效死力战，据守此土！

    背水绝境生出孤勇！这稽沮老王虽仓促应战，然临危不乱，犹存机变。他当机立断，弃卒保车忍痛舍弃正与汉骑胶着缠斗的外围部卒，效壁虎断尾之策，换取喘息之机。旋即收拢残部，重整旗鼓，欲结坚阵，与汉军相持抗衡。哪晓得这汉军主将竟是个不按套路的，用兵全然不循常理，麾下铁骑甫破前阵，竟不稍歇，号角声中，阵型陡然翻转，如怒海叠浪，复压而至！此阵诡谲莫测，稽沮王戎马半生，全然不同于他所见过的汉军大阵：但见汉骑前锋化阵锥形锋矢，梯次递进，锐意突刺，其间阵距渐长，锋锐直透阵心，将稽沮军阵瞬息切割撕裂，散落汉骑铁蹄之下！不待稽沮王号令，悬阵后方骑阵更似倒锥平推，其势若洪涛漫卷，铁流纵深贯穿稽沮全军，复如巨蟒盘绕，将稽沮王中军死死包裹！后卫变前锋，往来冲突，反复凿穿。稽沮王部腹背受创，四面楚歌，顿成孤悬困兽，援绝势穷！

    骠骑铁甲恍若一柄擎天巨锥，咬死稽沮王中军本阵，又似绞盘飞旋，四方铁蹄纵横驰突，反复碾轧。阵中稽沮士卒浴血苦撑，只听得金戈交击之下喊杀声渐趋零落！

    “大王！”稽沮相国面如土色，驱马近前，声线惊惧而颤抖，“这诡阵狡黠，变化无方！如此纠缠恐不能撑到援军驰至！”汉军骑阵诡异，劲敌难抵，稽沮相国没了信心，心中畏怖渐胜，谏言退兵。

    稽沮王环视狼藉战场，心下悚然！此番遭遇的秦家铁骑，其势之雄，其威之烈，迥异前春袭扰河西的偏师，分明是秦军主力！身侧亲随一个个倒在秦军寒刃之下，稽沮老王后脊寒意陡生，直透骨髓。这股秦军来得蹊跷，主力既现，后援必如影随形。而今王帐精锐折损过半，相国泣血谏言，诚非虚妄！若再执拗缠斗，无异于螳臂挡车，自取覆灭！稽沮王举目四顾，眼前残部皆面无人色股栗不前，军心涣散，斗志尽消。然营地之外，数千穹庐毛毡之下尽是同宗骨肉血脉相连，稽沮王胸中沸鼎煎熬，五指紧攥弯刀，几欲嵌入骨中，终是钢牙迸碎，嘶声断喝：“传令！凡我稽沮男儿，效死守土，寸步不退！”言毕身先士卒挥刀决然撞入汉军重围，如星火燎原一举点燃残军死战血勇！

    “噫！今日倒是稀奇，捡了个不怕死的，”赵破奴虎目精光生猛调头，“既来之，休想再去！”厉喝声中，已如离弦之箭衔尾急追！

    “合——！”霍去病锐察敌酋异动，一声号令，旗语兵领命四散飞驰军令，骠骑大军闻令而动，阵型倏变——内松外紧，外圈铁壁森严，内围游骑如轮，层层叠叠，如天罗地网，须臾变阵磨盘车轮，将那稽沮王残部切割叠围在大阵垓心，水泄不通！

    稽沮王部已成瓮中之鳖，困兽犹斗，兵将凋零十不存一。

    “锐悍者诛，慑服勿取！”丈八平蛮寒芒划亮黎明破阵而出，霍去病单臂猛收缰辔控住马力，霞光入血之处龙威燕颔朔风翻卷直指稽沮老王要害，一枪降服冥顽不灵！

    骠骑大军首战告捷，大破稽沮，舍服知成而止。

    “少郎，对付一口。”牧野递过一块油脂爆香的羊肋，咧嘴笑道，“这稽沮王盘踞之地，果真是水草丰美，瞧把这羊羔滋养得何等肥硕！”一旁朱和正拨弄篝火上的炙肉，闻言只笑不语。

    霍去病瞥了牧野一眼，接过烤肉：“汝既垂涎此间牛羊，自去宰割一块，悬于鞍侧，路上慢啖便是。”

    “少郎怎知我这般打算？”牧野满手油光，撕咬了一口热肉笑嘻嘻凑过去耳语，“话说这都十日了，那公孙敖怎生还未有消息？”

    霍去病啜饮一口醇厚羊酪，细细咀嚼烤肉，目色沉如深渊，并未即刻作答。远处稽沮王与王母绑在一处，他抬手意有所指：“那又何妨？将女眷放开，给些吃食。”顿了顿，“朱和，吃好了叫各部校尉过来。”

    一刻光景，各部校尉已围坐篝火。

    “且不管公孙敖所在，”霍去病并指如戟划开战局，“沿此南山东麓，一路尽是胡虏小儿，吃饱管够！”此言一出，这些随他马踏河西的老部下豁然开朗——稽沮老儿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真正的饕餮盛宴，尚在彼方！

    这南山脚下盘踞匈奴大小诸王，欲捣心腹，先擒魁首，一举拿下盘踞其中的老王浑邪是为上策！依附浑邪王居中称雄的酋涂、单桓两部，实为浑邪王倚仗的左膀右臂，三部与东西两侧互为犄角，其间更散落着众多养尊处优的单于王庭贵胄，欲行奇袭，必以雷霆之势先发制人斩断侧翼使其不得回援，方能直捣黄龙，速战而决！

    霍去病运筹帷幄推演狠戾，眉宇尽藏桀骜：“高不识钉死左翼呼于耆，使其寸步难移；赵破奴务必吃掉右翼脩濮，片甲不留；朱和、仆多、邢山并中军精锐，随本将直取浑邪巢穴，快刀乱麻一击必杀！切记——”他目光扫视诸将，字字千钧，“此役，孤军深入，绝无后援！”

    “诺！”草长风厉，向死而生。

    凡有战，霍去病必提缰纵马冲锋在前，强将麾下，焉有弱兵？这杀伐决断悍勇无双之风，硬生生锤炼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叫胡虏小儿闻风丧胆的汉家铁骑劲旅！

    八天的脚程，公孙敖部盘桓十余日杳无音讯，他大概率是迷路了。霍去病心中敞亮，千里奔袭，后援绝断，他深知此战险恶艰难。

    日间隐秘行军，趁夜雷霆偷袭是霍去病的一贯作风，大军兵分三路如利刃出鞘直插南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