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怀远,天地无垠,四野苍邃。
穹庐寥廓唯见孤轮高悬,月华清洒。一方沙丘凝浪,厚重沙哑绵延游走天际。霁蓝帷幕下一彪人马涟漪荡开满地银霜,星辰低垂处蹄下生风扬起华沙如雾,朦胧出千里孤狼长嚎,天广地阔。
“将军,水取回来了!”朱和勒缰下马,叫人前来接应。
“将军,可是要拿下眼前月氏?”见霍去病凝神细审舆图,高不识凑近身来。
“大可不必。”霍去病神色淡然,目光未离图卷。此等撮尔小邦迫于匈奴淫威,委身屈节,杂处羌戎之间,但使犁庭扫穴,摧破匈奴王庭,此间羁縻自当冰消瓦解。
“那接下来……”仆多话音方起,却被赵破奴出言截断。
“将军,末将有要务密禀……”赵破奴目光微巡左右,霍去病会意,略一颔首屏退左右。
“说!”他眉宇微蹙,合了舆图抬头。
“且容末将详禀,”朱和递了眼色,“前番月牙泉畔得见毕城与齐丰踪迹。”他言辞极为审慎,悄然隐去舒醴行迹,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毕城?!一道惊雷贯耳,虬根盘错的牵肠挂肚逆冲血脉塞满胸臆——她竟也在此处?!
嶙峋枣树别离之下她玉隐兰枯的通透嚼尽踟蹰,岂知他背影灼灼里此生必不叫她玉减香消的金石笃定。西行险苦,霍去病胸中隐忍如沸,五指紧收舆图生出褶皱,眉心决绝:“朱和,有件事,你务必亲往。”
朱和心中明镜映照,洞悉无遗,当即叉手肃立,沉声应道:“末将遵命!”
“何人?”关外歇市甚早,更深人静难得有人来访,酒肆伙计睡眼惺忪呵欠连天趋至门前。毕城独坐内院檐角凝望星河,闻声循迹望去,但见门外人影绰约,细辨之下,竟觉身形有几分熟稔。
“在下乃舒家故旧之交,情非得已,夤夜叨扰,伏乞恕罪海涵!”门外应答之声,礼数周全,气度沉静。
“可有凭信之物?”塞外龙蛇混杂,伙计不敢轻信,谨慎盘问。
凭信?此言顿令门外来客踌躇。他心念电转,旋即应道:“此番西行商队之中,有二位乃在下故交,名讳毕城、齐丰。烦劳尊驾入内通禀一声。”
这伙计正自犹疑不定,转头见了内院房檐的毕城,立刻朝他招手示意。毕城心下已有一二,飞身下了房檐。
“毕公子,门外客言,识得您与齐公子。”伙计低声禀告。
来人竟能道出己名?毕城挥手令伙计退至一旁,沉声道:“容某亲往一晤。”
毕城趋近门扉,隔着厚重门板,声音低沉警醒:“来者通名!”
“毕城,是我。”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毕城不敢怠慢,将嗓音压得更低:“可有符验?”
“稍等!”听得来人回话,毕城俯身窥孔凝神细察:清冷月色下一枚骠姚虎头铜令赫然在目,寒光凛凛,灼灼耀目!
毕城大喜,急启门闩将人迎进来。只见朱和一身左衽胡服,虬髯满面,风尘仆仆,若非细看,几难辨识!
“毕城!”朱和难掩欣喜,那月牙泉畔果真是他!
“朱……”毕城话到嘴边,心照不宣生生咽了回去,“朱大哥!”
“愚兄不便久留,此番奉主上密嘱,有紧要之物托付,务请转呈舒氏家主!”朱和话里藏话,毕城听得仔细。
“好!”毕城接过递来的包袱,心中难舍,“朱大哥何不入内稍歇,饮一盏粗茶?”
“不必,”朱和重重一拍毕城肩膊,用力捏了捏,目光迅疾内院深处,“代我致意齐丰,你二人,辛苦了!”语声未落,身影已倒掠而出,瞬息融于月华霜尘之中,杳然无踪。
“小姐,”箓竹步履轻悄掌灯转入里间,柔声唤醒睡意正酣的舒醴,“毕城夤夜遣人送来一物,言道务必即刻呈与小姐亲启,神容甚是郑重,也不知究竟何物。”说着将包袱递过去。
舒醴一听是毕城送过来的,显见的没了睡意,接过包袱坐正身子:“将灯烛移近些。”
灯影摇曳,外层乃是军中惯用的粗砺大麻布,针脚密实,经久耐磨。解开系带,内里裹着一层细密柔韧的素色麻布,触手温润。尚未尽启,一缕再熟悉不过的如兰似麝悄然氤氲,待揭开层层缠绕的麻布,素净缣帛上赫然静卧一枚骠姚虎头鎏金铜令,令牌居中的猛虎下山浮雕,筋骨虬结,势若奔雷,其侧一方勒石镌铸笔力千钧的“霍”字篆印,灯下灼灼生辉。
这“霍”字骠姚令牌非同小可,乃冠军侯信物,见令如见其人,持之可号令偏裨,通行营垒,万军辟易。此心昭昭,分明是要为她再添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箓!
放下令牌,舒醴取过缯书,素白缣帛上隃麋墨书笔道苍劲刚柔相济,藏锋含蓄牵丝劲挺,收笔处戛然而止快刀斫削,少见的无乖无戾,不燥不润: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虽隐去提称落款,舒醴仍旧一眼识出了他的手泽,铁画银钩,牵筋动骨。
她心湖骤起狂澜,如惊鹿乱撞。舒醴指尖微颤,紧攥素帛书卷,其上字字灼烈,好在灯焰昏黄探不明她面颊烧红。
“毕城再三交代,务必仔细保管。”见这令牌形制非凡,箓竹心窍玲珑,已然猜得七八分,她抿唇莞尔,轻声探问,“可是霍家少侯所托?”
“嗯。”舒醴低应一声,急急收好包袱掩饰羞涩,叫箓竹退下,“天色尚早,你且睡会儿。”
“那小姐也再歇会儿。”箓竹执灯敛衽一礼,掩笑退出内室,只余满室清寂。
他如何得知她在此处?他可是也在此处?可此处,又怎会有贡墨隃麋缯书缣帛?
令牌庇护,藏满了他牵肠挂肚;缣帛经纬,写尽了他磐石不悔。舒醴辗转榻间疑云翻涌,如塞外风沙弥天。怀中粗布包袱尽是他袖间隐隐的如兰似麝,心潮叠起,再难成眠。惟听窗外朔风呜咽,裹挟黄沙彻夜扑打雕花木格窗棂,声声碎入愁肠。
骠骑大军蛰龙潜隐月牙泉东南沙峦,短暂休整。
“送到了?”沙山下篝火隐隐,霍去病侧颜浮动。
“是,亲手交到毕城手中,未敢有误。”朱和探手烤火,“目下公孙将军尚无音讯传来,未知将军作何筹谋?”
“半个时辰后拔营向东。”霍去病示意朱和稍作安顿。
朱和会意,将军这是打了南山的主意,他不再多言,靠近篝火倚着沙丘歪一会儿。
牧野掖了毯子眯着眼睛,见霍去病拨了拨篝火,迟迟凝望月牙泉畔的方向,深邃难测。
夤夜漏深,星斗西倾。寅时一刻,骠骑大军悄然整肃,衔枚裹蹄向东迂回往南山险隘去。
好容易挨到日头破沙,朔风稍歇。舒醴早早出了里间,箓竹已然忙碌在后厨,釜甑蒸腾,香气隐隐。
舒醴正要过去,却见毕城自院外汲满一硕大木桶清冽井水,朝着后厨一面喊一面蓄满院中的粗陶大瓮:“箓竹,水已蓄足,灶下柴火可够?”
“尽够了!齐丰下半宿值更,天未大明便已劈斫停当。你们且歇着,早膳顷刻便好。”箓竹应声端着一叠新烙的胡麻饼自庖厨转出,“小声些,小姐昨夜一宿没睡……”她语声忽低,却见舒醴立在廊下,将话咽了回去。
“小姐如何这般早?”箓竹忙将手中漆盘置于廊间食案,“老爷和川家少爷先用过早膳出门了,道是往市署更易通关符传。”
“今日还要查看月牙泉这处的酒肆诸务,早些忙完,也好早日启程。”念及今岁西巡酒行已误了行程,且不说川家哥哥如何,如今还劳烦冠军侯麾下近卫随护,舒醴心中更过意不去,“你且将早膳送过来,请毕城和齐丰二位郎君移步,共进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