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某天,杨峤像往常一样,在下午五点一刻准时下班,走出写字楼,涌入地铁晚高峰挤挤挨挨的人潮。
地铁换乘等待的间隙,杨峤排在队伍的最前方,端详着正对面玻璃里模糊的倒影,不知想到什么,埋在口罩下的唇角突然弯了弯。
杨峤毕业于南京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学的是吃力不讨好的生物专业,大四那年,身边的同学都在准备考研,杨峤对未来没有打算,也随大流起早贪黑地努力三个多月上了考场,然后,失败了。
离校前一晚,203宿舍的四个姑娘进行了最后一次夜谈。
“今天导员在群里发就业去向统计表,我看了一下,咱们专业的就业率竟然高达90%!”
说话的姑娘叫钱晓斐,南京本地人,她性格爽朗,随遇而安,毕业前成功考上了南京某高中的教师编,算是四人中最先安定下来的。
“你别看表上统计的这么高,其实考研上岸也算进就业率的,但是我听正在读研的学长学姐说,他们老师根本都不发工资,只有每个月几百块的补贴,学姐说她在食堂吃面连荷包蛋都不敢加!”张仪激动道。
“啊?这么惨的吗……”孙明菲愕然,“那你还要二战吗?”
“战啊,”张仪恢复平常语气,仿佛刚才说那话的人不是她,“我感觉现在还是太小了,直接工作我可能适应不了,再考一次要是能上岸,等过几年拿到硕士学历再说罢。”
“唉……我不行,我宁愿去工地搬砖,也不想成天泡在实验室,体验被各种有毒试剂腌入味的感觉了。”孙明菲叹叹气,“昨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家考公,我应该是要回老家吧。”
这话一出,宿舍陷入片刻的沉默。
半晌,钱晓斐又出声问:“峤峤,你呢,刚一直没说话,你有什么打算?”
杨峤恍惚地应了一声:
“……嗯?”
“问你打算毕业以后干什么。”钱晓斐声音放低,“你刚刚是要睡了吗?”
“没。”
在——思考未来?
杨峤听着她们的对话,也在心里问自己,我难道要为了一个硕士学历再去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那可是她人生弥足珍贵的二十二到二十五岁,她高考被调剂到自己不感兴趣的生物专业,大一转专业又失败,她已经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不过比起这些,她更不可能在二十二岁的大好年华回老家,被父母领着参加各种相亲,见各种比她大的奇葩男人。
前者如果是普通人生必经的苦难,后者在她这里就是爽文大女主剧本里的地狱开局,她虽说资质平庸,但罪不至此。
就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收留自己?她的要求真的不高,拥有一份能够维持生活的工作,下班以后有不受打扰的个人时间。
六月的夜晚有些闷热,宿舍开了空调,杨峤的床铺对着风口,有点凉,她把自己包得严实,捏着被子边,想了想,说:
“还没想好,可能直接工作吧。”
杨峤说完这话,如投石入井,咚的一声响后,寝室再次坠入一片寂静。
每个女孩都在脑海里设想着自己的明天,同时也都沉默地接受了她们第二天即将各奔东西的事实。
杨峤这一晚睡得不太好,前半夜她的大脑处于兴奋状态,不停地思考着关于明天的种种可能性,后半夜她则一直在做梦,断续的,光怪陆离的梦,她梦到自己去到一座城市,城市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后来她找到另一个人,然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会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亲吻她的脸颊,那时她就会像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望向他眼底……
晌午的风吹进来,杨峤听到行李箱滚轮的响声,她的梦醒了。
张仪和她打完招呼后离开,杨峤看了看空荡荡的宿舍,爬下床。
第二天,她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
今年是杨峤来到上海的第四年,目前就职于张江高科的一家生物仪器公司。
无线耳机里此刻正放着一首粤语歌,是她接下来要去看的演唱会上可能会唱到的歌曲,她在做最后的复习。
情感充沛的男声敲打着她的耳膜,仿佛在她身侧竖起一堵无形的高墙,她听到高墙里的人对她喊:
“你要静候再静候/
就算失收始终要守……”
出了地铁站,杨峤先到最近的便利店,挑了一个三明治和一根玉米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吃。
立夏过后,白昼像烈日下的影子突然被拉得老长,将近七点的天空才堪堪转蓝,演唱会的地点远离市中心,这会路上行人不多,周围很安静。
除了坐在她旁边的这对情侣。
从她坐下来开始,笑声便此起彼伏地传进她的耳朵,至于他们在聊什么,杨峤听不见也不关心。
杨峤正低头啃着玉米,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她扭头,看到那对情侣中的女生正盯着她看,眼神羞涩又直白。
“嗯?”杨峤摘下耳机,有点懵,自己打扰到他们了么。
“你好,我的手机没电了,可以借你的充电宝用一下吗?”女生笑着问,浅淡的梨涡在她白皙的脸颊绽开。
杨峤盯着她那朵生理性的缺陷看了两秒,才说:
“可以。”
杨峤看了眼手机电量,20%,电量显示即将转黄,顿了半秒,她把充电宝的插头拔掉,递给女生。
“谢谢!”女生高兴接过,“请你吃糖。”
杨峤愣了愣,女生把一颗牛奶糖递到她面前。
“谢谢。”
杨峤转过身,插上耳机,继续啃玉米,她不再低着头,而是看着窗外的马路,心想那女生真好看,她的朋友里也有像她这么好看的,不,比她还好看,不过很久不联系了。
很久不联系就算不上朋友了。
真可惜。
杨峤啃着玉米,思绪越飘越远,快要飘到别的城市了,等她终于机械地进食完一根玉米,摘下耳机时,手机电量显示:12%。
杨峤背过身,正犹豫怎么开口,突然发现座位竟然空了!
杨峤盯着那对情侣座位上方的空气怔了几秒,刷地一下起身,旋即走向旁边一排排的货架,快速搜寻完整个便利店未果后,她在心里默默下了定论,那两个人把她的充电宝拿走了!
杨峤有些沮丧地徘徊到结账区前的货架旁,目光扫到进门处的摄像头时,心里突然迸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连忙望向便利店店员。
正在工作的店员是个身形微胖的女士,戴着口罩,只有一双黑色的瞳仁露在外面。
杨峤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在替一位顾客结账,像有感觉似的,她也看了杨峤一眼,只不过她的目光太短暂,也太冷漠,杨峤还未成型的想法登时便熄灭了。
她慢慢别开目光,轻轻转身,像一个姿态放松的普通顾客一样。
而后,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骂自己真没用,骂了几句又想到那对情侣,便将满腔愤怒转移到他们身上。
真可恶啊!杨峤在心里宣布,那个女生现在一点也不好看了!
杨峤正对两人进行意念处决时,瞥见货架上的牛奶糖,她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两秒后她的怒气更甚,抄起架子上的两条糖果便转向了收银台。
对上店员的目光时,杨峤的气势登时又跌下来。
“7块8。”
杨峤调出付款码,往前递了递,神色有些凝重,但她自己没有察觉。
结完帐,杨峤拿着两条牛奶糖出了便利店,往外走的时候,她一边拆糖纸一边想自己的电量还够不够撑到演唱会结束打车回家,还是现在找个公共充电宝?时间还来得及吗?万一进场太晚人太多找不到位置怎么办?万一迟到了不让进去怎么办?这可是她第一次看演唱会!
等她撕开糖纸,把清凉奶糖塞进嘴里时,她突然不纠结了,听就完了!她的手机很能抗,只要让它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回到家大概率是没问题的。
杨峤又开心起来,充电宝被拿走,手机电量不足这些烦恼统统被她抛诸脑后,她含着清凉牛奶糖步伐轻快地赶往体育场。
到达体育场时,杨峤又花了二十多分钟才坐下来,这时距离开场已经不到十五分钟,杨峤看着自己旁边的空位置,心想自己真是明智,要是给手机充电,这会儿指不定急成啥样呢。
夜色和月亮一道升起,演唱会开场了。
随着音乐声骤然响起,杨峤看到歌手缓缓出场,白炽灯光打在他身上,像是流光溢彩的青春期。
开场的第一首歌便引爆全场,杨峤离舞台太远,虽然大屏幕足够清晰,但她还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那个几乎缩成一个点的真实的人。
直到有人从她面前经过,挡住她的视线,她才不情愿地将目光分出一些,看向来人。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杨峤听到声音的同时,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后来回望那天,杨峤想,那夜的月色实在妥帖温柔,像岁月不败芳华的美人优雅捧起的一抹质地极佳的绸缎。
那些肆意张狂的,小心翼翼的,在那刻皆被一一拾起,在心尖上鲜活地跳动着。
这时的体育场突然沸腾,全场开始了合唱: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
你不属于我……”
十年。
真的是好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