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亦庄走到杨峤身边的空位坐下来,安静地望向舞台,看不出兴奋,激动或是其他的情绪。
他应当也没有认出杨峤。
察觉到这一点,杨峤的内心不由泛起几许失落,但是很快地,这些酸涩的情绪便如过云雨般,云过雨停,此刻口罩扎实包裹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一颗心却被类似喜悦,庆幸的美好情绪塞得鼓鼓涨涨,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身体。
杨峤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默默打量柏亦庄,像观察一个珍稀的物件,精致立体的五官恰如其分地排布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侧脸轮廓显得十分流畅饱满。
杨峤盯着他,有些苦恼地想,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美好的事物似乎总会不约而同地发生偏移。
不美好也是。
杨峤下意识将口罩贴着鼻梁的部分又捏紧了些,思绪不知怎地,飘出了体育场,就着夏夜的晚风,飘回到了高中时代。
——回到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今天的体育课取消,改成物理。”班主任许茂夹着课本,单手撑着讲桌,姿态放松。
此时距离分科结束,进入理科班已经过去一学期。
大家似乎已经对这个年近五十的省级优秀物理教师的教学风格习以为常,除了极个别同学的窃窃私语,讲台下几乎听不到异样的声音。
上午的最后一堂课结束,许茂夹着课本离开,朝教室门口走了两步后又停下,顿了顿,对班长说:
“柏亦庄,下午的元旦联欢会你组织好,结束之后,教室一切恢复原样,卫生也要搞好。”
柏亦庄端坐在座位上,乖巧点头:“好。”
许茂满意地冲他笑了笑,方才放心离开。
班里靠窗的一个男同学正扒着窗户观察许茂的动向,柏亦庄隔着一条走道探出身拿书捅他:“怎么样,许燕庭,老茂走了吗?”
许燕庭先是哼唧了两声,旋即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发出“吁——”的一声怪叫,像点燃了炮仗筒的引线,下一秒教室便炸开锅来。
“下午元旦联欢会几点开始,有节目单吗……”
“谁主持……谁主持啊!”
“班长出节目吗!”
“班长,看联欢会有吃的吗?”
“——有!”
杨峤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听到大家七嘴八舌的欢笑和讨论声,也跟着咧开嘴,咯咯笑了两下后,又看到前排趴在座位上睡觉的男生烦躁地扭动了几下身子,连忙噤了声。
中午,柏亦庄组织班委以及班里几个活跃的男生一起开始布置教室。
四四方方的教室像待开垦的土地,用篱笆结结实实地围了一圈,中间留出一块空地供表演者发挥,杨峤的座位在经过一番排兵布阵之后从后门靠窗的位置迁移到了教室最封闭的角落。
杨峤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吃着前排传过来的糖果和零食,悠闲地等待观看表演。
下午两点,联欢会正式开始。
主持人刚宣布完第一个节目,坐在杨峤前排的男生敲了敲她的桌面,语气透着些不耐烦:“语文老师找你。”
闻言,杨峤先是一愣,继而忙回道:“哦哦好的......谢谢。”
她还想再问一句什么时间,男生已经别开了脸,杨峤想了想,只好作罢。
杨峤在座位上天人交战了一会,最终放下零食,站起身,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艰难地从层层的篱笆阵里钻了出来,狂奔向教师办公室。
杨峤的理科不太行,但是两语还可以,尤其是语文,前段时间她的语文老师谢悰推荐她参加了一个省级作文比赛,对高考没什么直接帮助,杨峤就不想在上面浪费太多时间,趁着午休的半个小时随手攒了一篇交了上去,谁知谢悰竟然对其赞赏有加,还提了好几次修改意见,这次也是。
杨峤听完谢悰侃大山式的讲解,乖巧点头:“好的老师,我明白了,我再拿回去改一改。”
“还拿回去干什么,”谢悰甩过来一支笔,敲敲桌子,“就一点东西,就坐这儿改,改完我今天正好就上传了。”
杨峤顿了顿,妥协,内心哀号着坐下来开始改作文。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走字声传进杨峤的耳朵,等她终于完成,已经四点半了。
杨峤从办公室出来时,心情有些烦躁,不知道联欢会结束了没有,她还一个节目都没看到呢。
回到教室,正好赶上主持人报幕:
下一个节目:歌曲《十年》,表演者:柏亦庄,汪瑜
杨峤趴在窗台,看着柏亦庄走到空地的中央,从容开嗓,汪瑜则坐在一旁的钢琴前为他伴奏。
他今天穿着浅灰色的毛衣,袖子卷起来,露出一截小臂,让杨峤不由得想起许燕庭曾经调侃他的那句“班长深爱的一周都舍不得换的老头衫”,他听完也不生气,只是笑骂了句“滚呐”。
还有很多不经意被杨峤默默记住的时刻。
他的书法很好,被老师们夸过不止一次,她也曾在某次放学后用手机将他硬笔书法的获奖作品拍下来,反复对照练习。
他篮球打得应该也不错,在班上女生同学逗弄调侃的语气里,他是比赛时带伤仍坚持救场的男神。
他站在人群中央,看上去对一切都游刃有余,轻松自信。
杨峤觉得柏亦庄就像这片空地里生长最好最有价值的那株植物,不断有其他植物试图攀附于他,汲取关怀和养分。
而杨峤,则是离他很远的一株杂草。
她从不奢望从他那里获得什么,她只希望能够和其他的植物一起在这片空地上生长。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
你不属于我。”
这是杨峤第一次听这首歌,原来它的名字叫《十年》。
音乐结束,杨峤的思绪也慢慢收束回现实。
演唱会后半程,杨峤的目光虽然看向舞台,但注意力早已不受控制地投射到旁边人的身上,她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每个表情和动作,并在脑海里逐一分析,思维过于发散的时刻,自己先被逗笑了。
就像周六早上醒来以后不想起床,闭上眼睛开始做漫无边际的梦,此刻,杨峤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放松。
然后,闹钟响了。
演唱会结束了。
歌手面对全场鞠躬致谢,漫天彩带飞舞,盛大美好,杨峤却有点难过,她的梦结束了。
柏亦庄起身,随着拥挤的人流慢慢往场馆外走,杨峤不知怎地,大脑好像不转了似的,也循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夏夜静谧,此刻却闹哄哄,散场后从体育场到地铁站的这段路上人多得像工作日的晚高峰,空气被人群撞来撞去,变得闷热稀薄,杨峤戴着口罩,有些透不过气。
穿过人潮,距离地铁站不过几十米处,柏亦庄忽然停下了脚步。
杨峤紧跟着也脚下一滞。
从凝望他的背影到望向他的眼底,不过一秒钟。
她看到面前的男人神色如常,只有眉心微微皱起,露出一个疑惑又礼貌的表情,过了几秒,他的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来,微笑着问:
“你好,有什么事吗?”
说完,他又顾自补充了句,有些无奈的语气: “你跟得太紧了。”
杨峤整个人好像被钉在原地,半张着嘴巴,脑细胞兴奋得像在蹦迪,喉咙却像电视剧里被毒哑了的炮灰女配,半天说不出一句全乎话。
柏亦庄静静看了她一会,像是耐心耗尽,他抿唇无所谓地笑笑,意欲离开。
在他转身时,杨峤忽然掏出手机,她想象自己现在很放松,也很勇敢,只要几秒钟而已,只是要个微信而已。
柏亦庄看着杨峤递过来的手机,愣了愣,然后他看到她按了下电源键,黑屏,她不服气地又连续按了几下,还是黑屏。
看来是手机关机了。
嗯……运气不太好啊。
柏亦庄深表同情又莫名觉得好笑,他冲她无奈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杨峤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摆弄她的手机,她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向他求助,柏亦庄盯着她的发顶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走进了地铁站。
走到安检口时,柏亦庄看到陆续刷码进站的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女孩焦灼的目光,和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又想到什么,他抬腕看了眼表,十点五十五了,距离末班地铁还有五分钟。
柏亦庄在原地等了半分钟,又返了回去。
回到地铁站外,原地已经空无一人,柏亦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想太多,闲得慌。
都是大人了,还能没个手机就回不了家了?
这样想着,柏亦庄便要离开。
转身时,不经意地,瞥见了站在树下稍显无助的熟悉的身影。
杨峤没想到手机掉电这么快,她在看演唱会的两个多小时里甚至没有舍得拿出来看一眼时间,明明之前十几的电量撑一下午都没有问题啊!
本来见到柏亦庄还很紧张,在他面前出糗也很丢人,但是眼下手机没电,坐不了地铁,不能在十二点前回家这件大事已经占据了杨峤的全部大脑,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杨峤站在原地,陷入沉思,被匆忙经过的人撞到,忽然感觉到尴尬和无所适从,她环顾四周,最后来到地铁站外的一棵蔷薇花树下,继续思考对策。
杨峤在脑中快速分析了各种交通工具的可行性,最后得出这天在十二点前回家的最优解——找到一个陌生人,借电话打给苏宛,然后在地铁站里等待。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面容和善并且愿意借给自己手机的人,杨峤梳理完思路,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抬起了头。
柏亦庄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来到她面前。
“或许,你需要帮忙吗?”他试探问道。
杨峤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时想,如果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即便需要,她也会在斟酌过后选择谢绝,然后亲自寻找一个她认为可以相信的人。
但那个人是柏亦庄啊。
杨峤稍顿了下,这次她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做出了回答:
“嗯嗯……你的手机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我的手机关机了。”
说完,她像做证明似的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黑屏手机。
柏亦庄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嗯”了一声,把手机解锁后递给她。
杨峤调出拨号界面,当着柏亦庄的面拨打了苏宛的电话,电话在一阵嘟声后被挂断。
杨峤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柏亦庄。
“再拨一次。”
杨峤又打了一次,几乎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电话被接通,隔着话筒,苏宛咬牙切齿的喊叫声传入杨峤的耳中。
“谁啊!这么晚了打电话!”
杨峤闻声,下意识朝柏亦庄看了一眼,电话接通后他便将身子侧开了,应当没有听到话筒里的声音,杨峤忽然松了口气。
“是我,杨峤。”杨峤用很小的气声说,“我的手机没电了,末班地铁也要没了,你来接我一下。”
柏亦庄并没有偷听别人打电话的癖好,更不必说是一个连全脸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只是她以为很弱的气声其实清晰可闻,轻轻缓缓地撩拨着他的耳膜。
他听到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好像有点熟悉,是哪个“qiao”?
他又听到她和电话那端的人解释是借了别人的电话,又报了她所在的地铁站,很简短的对话,声音却透着些急切,不是着急回家,更像是——着急挂电话?
柏亦庄想到这莫名笑了笑,然后他感觉到背后像小猫挠似的。
“我打完了,谢谢你。”杨峤收回手说。
笑意从她的眼尾溢出来,算不上多深但是莫名给人一种真诚的感觉,让人打心底里感慨乐于助人真是一个好品德。
“嗯。”柏亦庄点头,“叫了男朋友来接?”
杨峤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瞬,才说:“叫了朋友来。”
柏亦庄没再说话,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隔着半米的距离并肩站在蔷薇花树下。
杨峤计算着时间,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不进去吗,末班地铁我记得是十一点。”
柏亦庄抬了抬手腕,又放下去,按亮手机递到她面前:“嗯,已经错过了。”
杨峤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时间:
23:15。
他们所在的地铁站是第二站,确实错过了。
“不好意思啊……”杨峤声音很低,带着歉疚的语气。
柏亦庄看向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是反射了月光,乌黑的睫毛还不自然地颤了下。
“没事,要换乘,估计也来不及。”柏亦庄笑着说,“还有啊,是我问你要不要帮忙的,做好事嘛,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
杨峤抿唇笑了下,没说话。
过了几秒,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本正经道:
“我回家也要换乘,并且我计算了时间,发现如果坐地铁,很大概率赶不上换乘的末班地铁,那条线路的末班时间是十点五十,所以我本来打算去地铁站问工作人员借手机的。”
柏亦庄愣了下,继而笑出声:
“那看来我好事做早了。”
杨峤忙摆手解释道:
“不是的……借手机是比较麻烦的事情……”
柏亦庄的目光一动不动,便从她的额头移到了她的发顶,他甚至觉得在她沉默的空档,没准儿正在心里阐述为什么借手机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挺可爱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嗯。”柏亦庄噙着笑,承了谢。
“那你怎么回去,打车吗?”她好像放松了一些,又接着问。
柏亦庄点头回答。
“已经打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
杨峤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不解,但她没有再接着往下问。
她今天已经说了挺多话了。
夏夜在密集的人流离开后再次恢复静谧的模样,晚风轻凉柔软,吹动蔷薇花树的叶子,与墙壁摩擦后发出沙沙的微弱声响。
杨峤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吹过这么舒畅的风了,与此同时,她也突然发觉自己的生活实在过于无趣了。
下了班不是立刻回到出租屋,出来走走,好像也不错。
杨峤正这样想着自己今日的生活感悟,一只不知名的虫子突然飞进了杨峤的口罩,打破了这份宁静安逸。
杨峤吓得在原地抖动着身子,忙不迭将口罩摘掉,那只虫子却不识趣地在她摘下口罩的刹那扇动着黑色的翅膀飞走了。
然后,柏亦庄看到了她口罩下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