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季节来说,假期生活就像一杯没加糖的白开水,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
离开遥县一中时,高中的课程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到了湖西复读班,直接进入一轮复习。
季节担心跟不上进度,因此每天醒来就是学习,偶有空闲她也会帮赵美凤熨熨衣服。
季序不负众望,中考排名全市前三,被划入一中重点培养生的名单。
赵玫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生出两个性格这么相似的孩子,一个孤鸿,一个寡鹄,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吃饭,像身处冰窖。
好在一双儿女足够争气,这也是她在琐碎艰难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季序出成绩的那天晚上,就连季节也被这小子的成绩给惊了一下,行啊,比他姐当年成绩还高。
姐弟俩从小就各玩各的,互不打扰,上学期间很少有机会碰面,就算在家,也是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出来。
季节只是性格寡淡,面对他人还是会出于礼貌回应一二,而季序妥妥一千年冰山,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你。
当晚,季节安静地坐在桌前,与一道高考物理题苦苦斗争。少女的身影被昏黄而微弱的灯光拉扯得有些模糊,一头乌黑的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眼神里满是专注与执着,丝毫没有被这昏暗的光线影响。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宛如一记重锤,砸在她刚刚建立起的思维宫殿上。
季节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扭的痕迹,她缓缓看向房门,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拧成了麻花。
季序进来的时候,季节正烦闷地转着笔,满脸不耐烦。前者看到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推理和验算,大概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做不出来?”
“有话直说,说完赶紧滚。”
“你真的打算转去湖西?”
我为什么转去湖西你心里没数吗?季节心想。
“怎么?觉得愧对我啊?”季节慢悠悠起身,顺势转了个圈,面对季序,半坐在桌子上,双手抱怀,语气懒散中又带着一丝不正经。
季序没回应,微弱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出什么情绪。
“行了,我是自愿转过去的。”季节淡淡一笑,紧接道,“你姐我在一中还是有点名望的,别过去给我丢脸。”
“‘名望’?就你?估计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出名的吧。”
暑假中后期,季建平铁心要办的饭店也算是开起来了,他拉了几个亲戚入伙,地址就选在季节家附近的小吃街。
刚开业,生意还算红火,店面不大再加上室内闷热,客人们喜欢吹着晚风露天吃饭,季建平便搬了几张低矮的四方桌摆在街头。
赵玫媚辞了缝纫机的活在饭店后厨打下手,季节每天晚上也会在最缺人手的时候去帮忙。
盛夏的夜晚,炽热的暑气还未完全消散,刚踏入饭店,喧闹声便如同潮水般将人吞没,谈笑声,酒杯碰撞声以及后厨传来锅铲翻炒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季节眉头微皱,摘掉了一边的耳机,随后熟练地按了几下MP3的音量调节键,耳机里带着纯正英式发音的女声提高了几分。
还不等停脚,就听到后厨大喊道,“第五桌,上菜。”
厨房内,烟火升腾,温度高得如同蒸笼。赵玫媚递过来一盘农家小炒,额上满是汗珠,脖颈上搭着一块毛巾,“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季节接过菜,回道:“多做了一套卷子,来得晚了些。”
赵玫媚没多问,用毛巾胡乱的擦了一下额头,“嗯,外头第五桌,别上错了。”
再次对上那个眼神的时候,记忆瞬间被拉回到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雨天,泥泞,和那双深邃的杏眼。
遥县这地方是真的挺小的,季节心想。
男生草草地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距离桌子稍远,脊梁微微前倾,胳膊稳稳地抵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头低垂着,透过他宽松的黑色T恤领口,隐约能看到流畅的锁骨,骨节分明,线条硬朗。额前的碎发肆意耷拉着,将他的神情遮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微抿的嘴唇。
一双筷子整齐的摆在桌子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季节将那盘菜稳稳地放在桌上,简单扫视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
嗯,氛围不对。
桌子上除了男生,其余人看起来应该是和他爸一辈的。对面的中年大叔满脸通红,双眼圆睁,布满血丝,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男生,嘴里不干净地骂着“废物”,“没出息”一类的词语。
后者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应该是他的父亲,季节不由得联想起季建平,果然,男人喝醉都一个样。
她没兴趣揣测这里面的是是非非,转身就走。
后面那大叔的声音越来越的大,其他桌的客人通通被吸引,纷纷转过头欣赏这场闹剧。
季节端着热汤过来的时候,那大叔骂得正凶,不知男生说了句什么,像是踩到了大叔的雷点,他猛地伸出手,用力一挥,“哗啦”一声桌上的碗筷,酒杯全被掀翻在地,汤汁四溅。
“许嘉言,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季节没想到场面会失控成这样,如果事先能料想得到,她一定不会端着刚出锅的鸡汤过来。
大叔手臂胡乱挥舞着,季节端着热汤,脚步慌乱后退,躲避不及,手中的热汤径直洒在胳膊上,皮肤瞬间泛红,边缘处还带着丝丝渗血的痕迹。她身体微微蜷缩,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被烫伤的胳膊,脸上的肌肉因疼痛微微扭曲。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那大叔还想冲过去打他儿子,被身边的人拦下,男生嘲讽的笑了一下,随后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赵玫媚听到声音慌忙赶出来,映入眼前的是被掀翻的桌子,发疯的男人,嘲讽的看客,和在晚风里疼到打颤的女儿。
季节渐渐的缓过神来,急忙朝后厨的水池奔去。
到了水池边,她迅速打开水龙头,把受伤的胳膊放在水下冲洗。清凉的水流源源不断地冲刷着烫伤的皮肤,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痛。
冷热交替后,刺痛感不再那么强烈,皮肤仍在发烫,每一次脉搏跳动,都伴随一阵细微的抽痛。
还好,没怎么起水泡。
季节冲完水出来后,这场闹剧也接近尾声,大叔被他的好友架走,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去,只剩下赵玫媚收拾残局。
“怎么这么严重”,眼神撇到季节受伤的,赵玫媚心疼不已。
“家里有药膏,你赶紧回去抹上。”
“嗯,那我先走了。”季节道。
索性饭店离家不远,走几步路也就到了。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季节心里暗暗咒骂着。
墨色的夜幕将幽深的巷子裹得严严实实,在最昏暗的角落,一个身影斜倚在斑驳的墙壁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一的光,来自于他指尖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烟头。
看不清神情,辨不出模样。
“怎么?热闹还没看够,上赶着来看我笑话?”
走到跟前,少年慢悠悠抬起脸庞,季节才因此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正是今晚闹剧的主角。
那人话里满是讥讽与嘲弄,阴阳怪气。
呵,攒了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呢,这人还往枪口上撞。
“我发现,你这人没什么能耐,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儿。”
女生原本就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灵动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寒芒,目光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能将许嘉言千刀万剐。
朦胧的月光下,许嘉言微微抬手,凑近唇边,接着吐出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月色中袅袅升腾,随后他将烟头按灭在旁边斑驳的墙上。
他不再靠着墙,利落的直起身子,身形一转,稳稳地站定在季节的面前,浓烈而又厚重的烟草味混着男生身上特有的清香,萦绕在季节的鼻尖。
季节这才惊觉,许嘉言整整比她高出一个头。
可此刻许嘉言微微俯身,与季节视线平齐,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拜托,这是我回家的路,路障和智障你非要选一个是吧。”女生对着他的眼神,不甘示弱。
许嘉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因为心烦随意躲进去的一处小巷,竟然通往她的家。
“真有意思,路宽成这样,你是脚下装了指南针非得朝我这撞?”
“还是……”许嘉言顿了一下,微微勾起唇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勾人。
“被哥哥迷得挪不动腿了?”
男生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戏谑与调侃。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季节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嘉言看着季节恼羞成怒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微微直起身子,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季节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快步绕开他向前走去。没走出几步,她的手腕一紧,男生温热的手拉住了她,季节身体一僵,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你到底想干嘛?!”
“送你去见阎王。”许嘉言拉着季节向巷子口走去,男生的手像铁钳一般紧紧攥着她,季节一路上都在掰他的手,无果。
许嘉言停在巷口对面的一家24h大药店前,松开了手,示意季节进去。
季节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一圈清晰的指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怎么?想买药毒死我?”季节说道。
男生觉得好笑,败下阵来,“你这胳膊不想要了是吧。”
“还用不着你管。”季节转身就走,手腕再次被许嘉言拽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你这人怎么好赖话不听呢,我弄伤的我不管谁管。”
许嘉言强行把季节带进药房,径直走到医生面前,这才松开她的手腕。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了看季节的胳膊,“啧”了一声,“你这烫伤不算轻啊,表层已经破损,还好没伤到真皮深层。”
“会留疤吗?”许嘉言问。
“以现在的情况,说完全不留疤也不太现实,先买个药膏涂,回去好好养着看看。”
季节刚想说家里有药,却被许嘉言打断。
“应该用什么药,给她拿最好的。”
这伤的确因他而起,既然他想负责,季节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医生从后面的柜子上拿了几种药,叮嘱道:“烫伤药一天两次,祛疤药一天一次,避光涂。这几天保持伤口干燥别沾水,忌生冷,辛辣。”
“记着点。”许嘉言扭头对季节说道。
后者靠在玻璃柜台上,受伤的胳膊自然低垂着,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柜台,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没搭话。
许嘉言付过钱,从医生手里接过药膏,递给季节,随后打趣地说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哥哥心善,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刚对他有点改观,这家伙又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察觉到医生揣测和打量的目光,季节狠狠瞪了许嘉言一眼,“我是没什么事,倒是你得好好治治脑子,神经病可不好治啊。还有,别随便攀亲戚,咱俩不一定谁比谁大呢。”
说罢,季节接过药转身离去,看着女孩的背影,许嘉言没追上去,嘴角上扬。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