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果真如单锡所言,昨日没来的官员同僚、商贾同行以及世家,今日都派人出席。昨日空荡荡的座席,今日不仅满座,甚至还加了第二排,场面空前热闹。
单锡作为邵民瞻的好友,仍然带着柳璃落座在邵民瞻的右手旁,不过位置却从居高临下的二楼,变成了楼前平地三级台阶之上搭建起的木台品鉴席。
经过昨日的筛选,今日下首参赛人数锐减一半。不过今日上午的比赛题目为“汤饼”,故而眼下锅内蟹眼松涛声接连响起,空中水雾缭绕,这阵仗不比昨日小。
菜品还未出锅,上首的达官贵人们寒暄着,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着彼此的“功绩”,邵民瞻作为主家更是其中的主人公。
单锡落单,视线不经意扫过一旁目不转睛盯着下首情况的妻子,情不自禁问道:“昨日不是我好说歹说,你才肯来吗?怎么今儿个主动要来了?”
而且今早一改往日不愿出门的磨蹭拖拉,一反常态早早就拾掇好了。眼下也是这般格外上心,仿若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扫视了几圈也没有找到昨日那抹熟悉的身影,甚至连昨日场上大出风头的年轻小郎君也不见踪影。柳璃收回视线,淡淡道:“好歹也是阳羡城内的一大盛事,不了解些怎么帮郎君与那些官家娘子斡旋?”
单锡如今虽身兼闲职逗留在阳羡城内,但其进士身份在身,少不了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她这个做主母的,又怎能逃得过那些个应酬。
“辛苦娘子了。”单锡出声安抚着。
她比自己小上十余岁,与那些同为主母的娘子们本就有代沟。加之她性子静,不喜热闹场合,逢场作戏的应酬算是为难她了。
柳璃面不改色回道:“郎君过誉了。”家中有训,出嫁从夫。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帮衬着夫婿,让自己也能因此过得好些罢。
“昨日我托郎君去打听舅舅一家的事,可有结果了?”提及此,柳璃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情绪波动,让单锡瞧出了几分活人气儿。
难得有妻子在意之事,单锡只觉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利落道:“子瞻兄眼下在徐州,并不在常州。不过听闻他还在密州时,令夫人便带着次子回杭州了。”
与子瞻同岁,这声舅舅他着实叫不出。
柳璃点头以示谢意,“郎君费心了。”若是在杭州,出现在此地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
单锡补充道:“听闻子瞻兄的长子近日要成亲了,她们应该也回去了。咱们也是时候该备礼了。”就算是继母,家中孩子成亲,这主母也是要在场的。
“迈表兄成亲,我作为妹妹是该送份新婚贺礼。”
“咚!”不待柳璃再细想,锣声响起,汤饼制作宣告结束。
一碗碗漂浮在各色汤中的汤饼被呈上来,邵民瞻见状起身招呼道:“还请诸位品尝一二,选出四碗心仪的汤饼。”
十余家选四家进入下午的决赛,比昨日一半的淘汰率更为残酷。而且与昨日各自发挥不同,今日大家同做一菜,彻底断了有人投机取巧的可能性。
汤饼作为最日常的吃食,面饼本身的味道大同小异,最能彰显厨艺高低的便是汤底了。一眼扫去,只见一勺一个的饼子在各色的汤内漂浮翻滚。
“邵郎君客气了,只是不知邵郎君怎么想着以‘汤饼’为题目?”有人好奇问道。
毕竟布庄工人干活消耗极大,为了增加他们的体力和饱腹感,膳食多以米饭为主,汤饼一般只当作饭后点缀。
“汤饼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基础的吃食,不过却也包含了揉面与煮汤两者。”
邵民瞻瞧着下首长桌上还未处理的面团和汤锅,一语道破:“若是能将汤饼做好,那么需要揉面的炊饼、糕点,需要熬汤的各种泡饭、羹汤定不在话下。布庄这种大锅饭最怕的便是没有花样,需要的也是全能厨子。”
“是我等目光短浅了,还是邵郎君考虑得周全。”在场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适时拍着主家的马屁。
“莫要吹捧了,快尝尝罢。”邵民瞻挥手上菜,第一位小厮手中的汤饼被均分成了数十碗,放在了各位品鉴人面前。
“这味道不错。鱼汤鲜香,汤饼软糯入味,应是费了不少功夫在揉面上。”
“确实,不过这鱼汤为了一味地显鲜,盐少了些,吃着有点淡。”
“我赞同后者,盐少了,有点败胃口啊。”
今天到场的诸位虽不是专业的美食鉴赏者,但吃多了好东西,这嘴早已被养刁。这点评也是一句到位,字字见血。
“下一位……”漱口结束,木台上的达官贵人们细细品鉴着小厮端上来的一碗又一碗汤饼,直至最后全部结束后确定出自己最为心仪的四碗。
台上行云流水地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碗,场外众人与下首的参赛人员听不到台上人的小声讨论,只能翘首以盼煎熬等待着。
“娘子,您说张叔做的汤饼在中间,会不会让评选的人记不住啊?”场外的二宝也如其余人一样十分焦急,整个人如绷紧的弦般嘴里止不住地念叨担忧着。
不在印象最深的第一个,也不在靠近确定答案时刻的后面几个,怎么想都觉得吃亏。
跟在她身边的周安率先出声安抚道:“宝娘子安心,你要相信我师傅的厨艺,他很厉害的。”
他的话如轻羽般拂过,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一点也不管用。二宝仍觉不安,固执地求问着自家娘子,“娘子,您说呢?”
蹲坐在廊檐台阶上歇息的季璋睨了周安一眼,将二宝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虽说这小子昨日沉得住气,选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达到了“名声大噪”的效果,勉强过了她这第一关,但她仍是不看好这毛头小子。
季璋摸了摸她的头,“二宝安心,这张大做厨二十余年,这点信心咱们还是得有。”而且年关过来后厨加训的这两三月内,她还时常将现代的一些做菜经验传授给张大。
有无数前后人积累的经验加持,季璋有信心他能轻松拿下的。
果然,须臾之后,只听得上首之人宣读着结果:“第一名,城外客栈张大……”
尘埃落定,季璋抬眼望了望即将到达正中的金乌,不慌不忙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拨开人群朝外走去,
“快到午膳时辰了,迨哥儿也该放学了。二宝你与周安等着张大一起回去,我先去接迨哥儿,咱们店内见。”
针对刚上学堂的小娃娃们,书院内的夫子十分贴心,每日只安排了半日的课程,让这群初入规矩场的“预备书生们”有个适应过程。
“是,二掌柜。”周安利落应下。
望着自家娘子离开的背影,二宝蓦然感觉心缺了一角,心里空落落地格外不安,“周安,你在此等张师傅吧,我有些话想与娘子说。”
周安却一把拉住了想要离开的二宝,道:“二宝,你不会是想临阵脱逃,下午不想上台吧?”
这出场人选,可是一开始便定下了。周安头阵考验,张大求稳居中,二宝压轴宣传。
“我……我没有,周安你莫要胡诌。”被戳穿的二宝慌乱地否认着,不停闪躲的眼神却将其真实想法完全暴露。
周安虽没比二宝大上多少,但跟着张大跑了几年,人情世故这方面看得比二宝透彻。
他一把稳住二宝的肩头,逼迫她直面自己,轻声道:“二掌柜的厨艺你我皆知,掌控火候的技巧比我师傅还要强上几分。她若是想要夺下魁首,何须将你我这等愣头青往上放?后厨厨龄比你我二人长的大有人在,找出参赛的三五个不在话下。”
二宝不傻,自然也明白了什么,喃喃道:“但我家娘子却将最能露脸的机会留给了我,她是想……”
周安接过话,斩钉截铁道:“她这是在给你立名声,让你出人头地的机会!你把握住这次机会,才对得起她的用心良苦。”
挣脱师傅阴影的束缚,以自己的名义站在世人面前,这是所有学徒梦寐以求的事。
“我明白了。”二宝摇摆不定的心,瞬间坚定下来。
*
太湖书院门口。
“娘,我听说张大厨得了第一名!”苏迨拎着书箱,瞧见季璋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季璋接过苏迨手中的箱子,点头道:“天道酬勤,这第一该他拿。”
苏迨好奇道:“他也是和昨日的周大厨一样,做了不一样的菜吗?”同窗们就连夫子都在讨论此事,他也不禁对此产生了兴趣。
“今日题目是汤饼,大家都只能做一样的菜。不过张大厨胜就胜在了巧思上。”
季璋毫不藏私,替儿子解惑道:“别人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制作醇厚鲜香的汤底上,他直接以清热解渴的紫苏饮为汤底和揉面的水。他的汤饼入口清爽解腻,在这样艳阳高照的日头下,自然能得到更多人的喜爱。”
“这就是娘之前说的‘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吗?”苏迨沉默须臾,反问道。
“对!甚至还有‘因人制宜’。”季璋闻言眼内浮现一抹赞赏。之前在给后厨指点时,将苏迨带上是正确的。
见苏迨疑惑不解的神情,季璋细细解释道:“阳羡本地人吃鱼居多,紫苏作为去腥提香的辅料被广泛运用,对其过敏之人较少。正是这样的情况下,张大厨才敢贸然加入紫苏。否则品鉴人若是吃出问题来,咱们可就功亏一篑了。这便是藏在其中的‘因人制宜’。”
“孩儿知晓了,多谢娘亲教导。”苏迨郑重点头。迷茫消散,小脸重新挂上了笑意。
如此乖巧的儿子在跟前,季璋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眼下他带着儒巾,她只能改成揪了揪他的小脸,“今日在学堂,可还安好?”
最该问的问题,现在才得空询问。
苏迨笑道:“夫子和同窗都很友好,他们知道我是城外客栈的,还来问我有没有尝过周大厨昨日做的清炒菘菜。”
“等何时有空了,你带同窗回来吃饭,让他们也尝尝周大厨得清炒菘菜。”季璋大方道。
苏迨却道:“听夫子说,再过些时日下午也得上课了,我们得在书院吃午膳。母亲不如届时直接送进来罢。”他可不想给母亲多添麻烦。
“好,一切都听咱迨哥儿。”
季璋服软,下一句却仍不改干练作风,“咱们吃完午膳,早些将夫子布置的功课完成。下午娘带你去看二宝比赛。”
“好!”苏迨兴奋道。若是能亲眼瞧见,明日若是有人问起,他就能好好讲与他们听了。
说话间隙,母子二人已然到了自家店铺跟前。二人拐弯进了店铺,毫不留情将跟踪之人留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