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过后,日头偏西。
正午的余热还未散去,木台品鉴席上支起了偌大的凉伞,将达官贵人们笼罩在阴凉下。
好些身子较弱的女眷三两结伴皆已移步到邵家酒楼二楼,唯有柳璃一人稳如泰山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单锡没有说什么,只是腾出手拿着团扇替自家娘子扇着风。
“阳羡毗邻太湖,乃当之无愧的鱼米之乡。做得好鱼,方担得起全能二字。故而今日下午比赛题目是——‘鱼’。”
“用时两炷香,比赛开始!”伴随一声响彻云霄的锣鼓声,下午的比赛正式拉开帷幕。
新鲜的活鱼还在水缸内懒洋洋地划水,蓦然被人一把抓住滑溜溜的身子带出水面。
四人皆不约而同率先开始处理鱼,拍晕、刮鳞、开膛破肚……而其余三人接下来却选择了整条鱼腌制,唯有二宝将鱼片成了片。
“除了城外客栈那小娘子,其余三人是不是皆是咱们阳羡本地的厨子?”上首有人敏锐地发现不同,开口问道。
阳羡菜在于“鲜、香、嫩、醇、润”五字,这等要求下炖、煮、闷处理手段为首选,故而处理鱼时多采用整条之法。
邵民瞻轻轻抬手,报上来的参赛人员资料适时递到了他的手上,且准确无误翻到了二宝所在的那一页。
他瞧着上面的信息,笑道:“蒋家郎君果然是慧眼如炬。那小娘子确实不是阳羡人,甚至不是常州人,而是眉州的。”
“眉州?”
蒋家郎君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题蓦然引到了柳璃身上,“听闻单家娘子令堂也是眉州人,不知单家娘子可否了解这眉州的做鱼之法?”
柳璃毫不怯场点头回礼,浅笑道:“外祖入仕得早,早早便离开了故乡。奴跟着爹娘常居润州,只偶尔听得母亲提过几句。至于这做鱼之法,实在是不甚了解。”
单锡帮衬道:“你们可真是为难拙荆了。术业有专攻,阳羡的厨娘都不一定知晓这杭州、润州的做鱼之法,更何况是千里之外的眉州,更别提我家娘子这门外汉了。”
“随口一问罢,在下绝无为难拙荆之意。知晓单兄爱妻,单兄可莫因此与我等心生嫌隙。”蒋家郎君抱拳道。
单锡抱拳回道:“自是不会。”
周遭女子闻言均投来艳羡的目光,柳璃想起家中的几房小妾,内心毫无波动。
蒋家郎君继而补充解释道:“只是方才午间听见有人议论,得知这小娘子跟着的主家姓王,故而多问了一嘴。”王姓不足为奇,不过眉州的王姓确实得注意些。
柳璃闻言手下一顿,手中的茶水险些洒在衣裳上。
姓王,这么巧吗?
她将茶盏放下,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台下的人群中。
话已几近挑明,单锡眼下怎会不明白妻子的反常——她也在怀疑。而且相较于蒋家郎君的无厘头试探,自家娘子定是瞧见了什么熟悉的人,这才如此上心。
*
“咚!”随着最后一点冒着红星的细香掉落,锣声应声响起。
“香已燃尽,半个时辰已到,比赛结束。”管家拉长声音唱和着,小厮们手脚麻利地将四道菜端上木台,防止有人超时行动。
如今只需四选一,且都是同一道菜,邵民瞻直接让人将四道菜摆上了桌。
不曾想,经过瓷盖短暂的密封酝酿累积,盖子一掀,酸菜的酸香味,花椒、茱萸和姜的辛香味在滚烫辣油的刺激下,厚积薄发在空中迸开,瞬间将整个木台笼罩,甚至还乘风飘进了就近的看众鼻间。
又香又呛。
这对惯吃清淡的阳羡人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台上有人光是闻味便忍不住地呛咳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咳红了眼眶,眼尾溢出了泪花。不过却无人上前将其盖上,反而与台下只闻见了香味的人一样,着迷般又靠近了些忍不住再闻一点,以此来止住不断分泌的唾液。
瞧着碗内还在滋滋作响的酸菜鱼,邵民瞻打趣道:“这就是眉州酸菜鱼片的威力吗?”
“邵兄,可得多备些漱口水了。不然这一道菜入口之后,剩下三道都不用尝了。”有人回道。
“那是自然,断不能有失公平。”
话虽如此,众人却不约而同先靠近了其余三道阳羡本地菜——咸肉蒸白鱼、雪菜烧鱼、竹笋鲫鱼汤。
台下的众人瞧着这一幕,不禁开始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咱们刚才闻到香喷喷的不是左边那一道吗,怎么他们都只尝其余三道?”
她这么差吗?差到……连参加比拼的资格都没有。
翘首以盼的二宝蓦然垂下了头,试图逃避着台上人可能对她的评头论足。
“鲜、嫩、醇、香,这三道菜完美诠释了这几个字。做菜之人水平不错。”邵民瞻咽下嘴里的汤,毫不吝啬夸奖道。
有了巨大的嗅觉冲击后,这三道清淡醇香的菜稍显逊色,不过却正正好合阳羡人的胃。
“这三道菜大家心中已有判定,那咱们去尝尝这眉州的鱼。”主家发话,众人向酸菜鱼片围去。
白嫩如玉的鱼片漂浮在金黄酸亮的汤内,光是瞧着便让人食欲大增。
鱼片入口,滑嫩细腻。若是没有筷子夹住,怕是一不留神就会顺着咽喉溜入食管。铜板宽薄的鱼片十分入味,每一片都能裹上酸麻的汤汁,不过方才闻到的辛麻刺激呛人味并未浸染到肉内,嘴里只能尝到依附在细嫩鱼肉上的酸香。
鱼片吃完,这汤是定要尝尝的。酸汤夹鲜,十分开胃,有人忍不住喝了两碗,后知后觉发现嘴麻后才堪堪停下。
单锡咂咂嘴,意犹未尽放下碗筷道:“先前听子瞻兄提起蜀地潮湿闷热,这菜以‘辛、麻、鲜、香、烫’为主。当初只当是耳旁风,并未领悟其中奥秘。今日一尝,只道是豁然明了,五字足矣。”
“是吗?”邵民瞻闻言眼前一亮。偏好偶像的心在此刻隐隐约约作祟,将内心的天平拉向了二宝的酸菜鱼片。
有人却道:“这菜味道确实极妙,口感也很丰富。不过在下还是更偏好于咱们阳羡本地的菜。这眉州菜方才那一点下去,在下现在嘴唇都是麻酥酥的,不妥、不妥。”
“仁兄说得在理,这布庄大多数工人还是咱阳羡本地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等辛麻的新奇菜式的。若是吃出个好歹来,反倒是多事。”
有人不乐意了,出声反驳道:“可这不代表城外客栈的其他厨子不会做咱们阳羡菜啊,尔等怎可如此轻易下决断?”
“我赞成,咱们不可如此片面就将城外客栈舍去。在下之前在城外客栈吃过他们的八珍宴和太湖船菜,阳羡菜一样做得很地道,丝毫不比这几道差。”
“哪又如何?比赛当以呈上桌的这道为标准。若是以个人对其背后脚店的偏好选,岂不是有失公平公正?”
“若是考虑背后脚店实力,那邵兄何必费心费力办这招标会?……”
眼下两方各执一词,吵得愈发激烈。邵民瞻内心的决策也忽高忽低,一时陷入两难之地。
柳璃适时出声道:“不知各位郎君,可否听奴家一言?”
有人正吵得火热,蓦然被打断只觉心里似是憋着一口气,不舒不快。故而压根就没将依附于男人才出现在这里的柳璃放在眼中,充耳不闻继续输出着自己的的观点。
邵民瞻作为主家不能不管,他开口喝停了闹哄哄的场面,给了单锡这个面子,“单家娘子请说。”
柳璃欠身向邵民瞻行了一礼,随后又朝其余人行了一礼,而后娓娓道来:
“奴虽跟着爹娘常年生活在润州,但家母思念故土,时常也会吩咐厨房做这道酸菜鱼片。今日这位王娘子所做的酸菜鱼片,已然减轻了茱萸、花椒、姜蒜的用量。以奴家看来,一知变通的人既然考虑到了各位评鉴人的清淡口味,又岂会考虑不到方才各位想到的那些?”
“那单家娘子来说说,她为何仍执意做这道与阳羡菜大相径庭的酸菜鱼片?”有人出声问道。
柳璃不卑不亢道:“邵郎君之前不是说了吗?布庄这种大锅饭最怕的,便是没有新意。奴家以为,一个菜系再怎么折腾,这数量上始终也比不过多个菜系。”
此话一针见血点出本质,犹如一枚定心针瞬间将邵民瞻摇摆不定的心安稳下来。
听出柳璃在为城外客栈说话,反方出声回怼道:“那若是如此说来,其他人也并非不会其他菜系。若是凭此定胜负,岂非儿戏?”
“方才这位郎君也说了,王娘子明白取巧之道,却仍执意要做这风险极大的酸菜鱼片。”
柳璃看向那人,毫不畏惧回道:“若是没有这份韧性,邵郎君想要的全能厨子怕是只能大材小用了。”
遇上这随便漏点便能赚得盆满钵满的肥差,若是遇上个没原则的,和那些爬在邵府身上吸血的蛆虫又有何差别。
“单家娘子说得没错,既如此那便定了。”邵民瞻不再听其余人的拉扯,果断定下魁首。
管家也不卖关子,得到主君的准信,当即便宣布了结果:“最后一场胜出者:城外客栈,酸菜鱼片。”
“布庄招标中标者——城外客栈。”
话音未落,就近闻到过香味的看众率先带头鼓掌,二宝本人蓦然抬头却如被雷击中般呆愣在原地。
须臾回神,连忙扭头看向人群的季璋,喃喃道:“娘子,我赢了,我居然赢了。”
“娘,宝娘子好像在说话。”被周安架在肩头的苏迨瞧见二宝蠕动的嘴,垂头汇报道。
季璋朝二宝的方向举起了自己的大拇指,笑道:“嗯,她在告诉我们‘她赢了’。我们要夸夸她,她真地很棒。”
这次,她是真地没想到会一举夺魁。二宝总是能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
苏迨学着娘亲的模样,也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大拇指,兴奋道:“宝娘子,厉害!”
周安配合着踮起了脚,努力将苏迨托举到更高的高度,“小公子手伸直举高些,帮我的那份也举了。”
“站稳,别摔了我儿子。”
季璋一把将周安摁下,抬手稳住了苏迨的腿,冷声嫌弃道:“你自己举一个就行了,干嘛指使我儿子。”
“知道了,二掌柜。”周安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确保苏迨不会摔后,他如愿以偿高高举起了那只能让二宝瞧见的手。
瞧着人流涌动中兀然出现且屹立不倒的四只手,二宝蓦然笑出了声。眼眶内积攒许久的泪花最终汇聚成滴,夺眶而出。
她没有拖自家娘子的后腿,她真地赢了。
*
比赛结束,众人陆陆续续散场。
邵民瞻为了酬谢出席的各位达官贵人们,在二楼设宴宴请诸位。下午台上争得面红耳赤的诸位,眼下又言笑晏晏地和谐相处,例行公事般又开始互相吹捧着彼此的臭脚。
柳璃不喜这种应酬,独自站在二楼廊檐下,目送着不远处渐行渐远的二宝等人。
光是瞧着背影,她都能想象她们今日是何等的高兴。柳璃不禁扬起嘴角,笑意顺着脸颊第一次爬上了眼睛,仿佛她已经听见了她们庆祝胜利的欢声笑语。
“要上去同舅母问个好吗?”单锡端着茶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身边。
柳璃闻声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你都知道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陈述,极其平静。
“你向来不喜在外与子瞻攀扯上关系。今日被蒋家那不懂事的试探了,居然没生气,甚至还有闲情雅致为城外客栈说话。”
单锡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仿佛这些细枝末节都是随手拈来,“你知道邵兄是子瞻的迷弟。作为子瞻的外甥女,你若是开口,他定会偏向你,故而往日你从不轻易说话。今日,你却为了这‘萍水相逢’的眉州王娘子说了这么多。”
眉州王氏,能值得她如此反常的,除了子瞻兄的续弦,还会有谁?
“不用了。”
柳璃收敛了笑容,“舅母知晓我在阳羡,若是想来相认,自然会来的。”
瞧着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妻子,单锡不由得好奇道:“她和你很要好吗,怎么我从未听丈母提起过?”
虽然她们二人岁数相近,但一人常在润州,而另一人跟着郎君颠簸流离,她们二人应从未见过面。
远处的几人早已消失,柳璃沉默良久,半晌后才道:“很要好,我一生都不忘掉的挚友。”
嫁与单锡几年了,她仍然记得出嫁那日满堂喝彩声中,只有一人附在她耳边道:
“女子嫁后本就不易,嫁与年长十余岁的郎君也实非你愿。阿妹切记莫一心寄托在男子身上,自个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