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的那个午后,蝉鸣在燥热的空气里此起彼伏,严芊雪的心情却如坠冰窖。想到医院,她的手心就沁出一层冷汗,双腿好似灌了铅般沉重。
走进市医院的那一刻,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着隐隐约约的药味。候诊区里,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在低声啜泣,还有人在来回踱步,这压抑的氛围,让她的心悬得更紧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着,指尖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严芊雪像往常一样,脚步匆匆地走向妈妈的病房,每一步都带着期待。在中考的那段日子里,只要想到妈妈在病房等着自己,所有的疲惫都能瞬间消散。
推开病房门的刹那,严芊雪愣住了。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病床,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独独没有妈妈身上那熟悉的气息。
她的目光慌乱地在病房里四处扫视,试图找到一丝妈妈留下的痕迹。突然,中考前和妈妈的约定在脑海中响起:“小雪,中考结束要是妈妈没在校门口等你,你就来病房找我,妈妈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肉,庆祝我家小雪考试顺利!”
严芊雪的嘴唇微微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严芊雪记事起,妈妈就被重度抑郁症缠上,仿佛深陷泥沼,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那些日子里,小小的严芊雪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脑海里全是妈妈可能会以各种方式离开自己的可怕场景。在恐惧的笼罩下,她时刻留意妈妈的一举一动,哪怕妈妈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神情,都能让她揪心许久。
随着年龄增长,严芊雪逐渐明白家庭的沉重。长辈也曾为父母改善现状,商议离婚。想着,离婚后让妈妈安心在医院接受治疗,父亲则可以带着严芊雪离开,组建新家庭,以此减轻妈妈的心理负担,也给严芊雪相对正常的成长环境。但她认为这样妈妈太委屈了。
护士李姐推着治疗车走进护士站,一眼就瞧见了严芊雪。这一家人,她再熟悉不过了,从严芊雪妈妈入院起,她就见证着这家人的挣扎。看到严芊雪身上初中生的校服,李姐下意识地开口打趣:“小雪,又来看妈妈啦?”
严芊雪抬起头,目光与李姐对上,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轻声应道:“嗯。”
李姐放下手中的治疗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神色凝重地说:“小雪,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你妈妈还是走了。我们实在改变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今天中午,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跑出医院。你知道务金江吧,她……”李姐顿了顿,不忍地继续,“家属已经来过了,火化场离这儿不远,你要是想去,得抓紧时间。”
严芊雪身形一晃,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指节泛白。就在她机械地转身时,李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对了,小雪,你今年参加中考吧?希望你一切顺利。”
严芊雪喉咙像被堵住了,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嗯,谢谢。”说完,脚步虚浮地朝医院外走去,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愈发冰冷的心 。
烈日高悬,将柏油马路烤得发软,严芊雪的运动鞋踩在地面上,扬起些许灰尘。她心急如焚,脑海中不断闪过妈妈的身影,脚步一刻也不敢停歇,任由泪水浸湿衣衫,顺着脸颊滚落。
突然,一辆白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身旁,车轮带起一阵微风,撩动她凌乱的发丝。严芊雪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错愕地抬起头。透过车窗,她与严白奕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严白奕额前的碎发还带着几分高考后的慵懒,手中握着方向盘,看着妹妹狼狈的模样,挑了挑眉,浅笑地开口道:“小鬼,跟逃命似的,跑这么快做什么?上车!”
严芊雪坐进副驾驶座,车门关闭的瞬间,车内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与她发烫的脸颊形成鲜明反差。她的呼吸还未平复,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严白奕的侧脸上。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有空来接自己了,而且路线还是去往火化场的方向。
严白奕才刚刚高考完毕就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父亲委托他顺路把严芊雪也带上。但见小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大概也知道,还是不对她提出来比较好。
严白奕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阳光斜斜地穿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边,几缕碎发随着空调风微微颤动。严芊雪凝视着他,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带着细微的颤抖,轻声说道:“哥……高考终于结束了,你肯定考得不错。”话音落下,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揪紧衣角。
轿车稳稳地行驶在柏油路上,车载广播里流淌出舒缓的音乐,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车内的压抑氛围。严白奕余光瞥见严芊雪泛红的眼眶,指节不自觉轻敲了下方向盘,语调故作轻松:“怎么,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哭鼻子了?”
严芊雪闻言,浑身一僵。她慌忙别过脸,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试图借着动作掩饰情绪。一股酸涩涌上喉咙,她用力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长久以来,她都渴望在哥哥面前展现出成熟懂事的一面,绝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一遇到事就哭闹。
严白奕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眉头微蹙,将车缓缓停靠在火化场,转身看着严芊雪,目光里多了几分担忧:“抱歉,让你这么小就有很多心理负担。”
严芊雪如同被抽去了浑身力气,机械地跟在严白奕身后,一步步迈进火化场。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一道移动的身影猛地撞入眼帘。几个工作人员正推着妈妈的遗体走向火化炉,严芊雪瞳孔骤缩,双腿瞬间发软。身旁的严白奕同样脸色煞白,喉结剧烈滚动。
恐惧与绝望如潮水般将严芊雪淹没,她像一只迷失方向、找不到避风港的小兔子,浑身颤抖着一头扎进严白奕怀里,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决堤,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在火化场空旷的大厅里久久回荡。严白奕手臂僵硬地环住妹妹,眼眶泛红,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火化场里,严芊雪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哥……哥哥……”她声音带着哭腔,软糯又无助。
严白奕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厉害。他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托起严芊雪的脸庞。指尖触碰到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一片冰凉。看着妹妹红肿的双眼、颤抖的睫毛,严白奕喉结剧烈滚动,所有安慰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为了不让妹妹更加难过,他扯出一抹笑容,尽管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别怕,有哥哥在。天大的事,哥哥替你扛着,好吧?”可泛红的眼眶,却暴露了他极力掩饰的悲伤。严白奕紧紧抱住严芊雪,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胸膛,试图为妹妹筑起一道抵御伤痛的屏障。
火化场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远处机器低沉的轰鸣。风从火化场的通风口灌进来,吹得严白奕的衣角猎猎作响。严白奕轻轻抚着严芊雪颤抖的后背,声音轻缓而坚定,如同春日里的微风,“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他的掌心带着温度,一下又一下。
在母亲殷温的追悼会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檀香味,亲友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严白奕望着遗像中母亲慈祥的面容,耳畔突然响起她最后的嘱托:“阿奕,答应妈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别让她承受不该承受的压力,要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当时母亲虚弱却坚定的声音,此刻在这追悼会上,显得格外清晰,如重锤般敲打着他的内心。
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在墓园的小径上肆意飞舞。严白奕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妹妹身上。严芊雪一袭素白的长裙,在风中轻轻摆动,宛如一片飘零的花瓣。狂风掠过她的脸庞,发丝如乱麻般纠结在脸上,她却似毫无察觉,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束菊花,眼神中曾经闪烁的天真烂漫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与沉静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为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幕。严芊雪站在阳台,望着楼下湿漉漉的街道,形单影只的她在寂静的家中,显得格外落寞。中考成绩公布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份未知的压力,像一层阴霾,笼罩着她。父亲忙于工作,哥哥为学业奔波,陪伴她的只有这无尽的雨声。
就在这时,家门被推开,严白奕带着一身雨水走进来。他简单收拾后,便一头扎进厨房。许久,一碗色泽红亮的红烧肉被端上餐桌。严白奕笑着对妹妹说:“快尝尝,我特意按照妈妈的方法做的。”严芊雪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那一刻,家的温暖似乎又回来了。
刹那间,悲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簌簌地滚落。
严白奕见状,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故意调侃道:“哟,这是怎么啦?难不成是哥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直接把咱家小鬼给感动哭了?”一边说着,还一边挤眉弄眼,活脱脱一个滑稽演员。
实际上,自妈妈离世后,严白奕就留意到妹妹时常陷入沉默,沉浸在悲伤之中。两人从小就爱玩抽象,此刻,他也希望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打破妹妹心中的枷锁,让她能从悲伤的泥沼中走出来 。
暖黄的灯光,轻轻柔柔地洒在兄妹俩身上,映照出严芊雪泛红的眼眶。她手里紧握着筷子,声音带着哭腔:“哥哥,你总是这样,什么苦都自己扛,在我面前强装欢笑。你一门心思对我好,谁来关心你、照顾你呢……”
严白奕闻言,手中的筷子猛地一顿,目光下意识地与妹妹对上。刹那间,他感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眼神微微颤抖。一直以来,在他眼中,妹妹都是那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可此刻,妹妹眼中的关切与担忧,让他意识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不仅能敏锐察觉到他的伪装,还懂得心疼他。
严白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抬手揉了揉严芊雪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哥哥早就长大啦,照顾自己不在话下。你还这么小,正是需要靠山的时候,哥哥当然得先照顾你。”
说着,他目光变得悠远,脑海里浮现出妈妈离去前的嘱托,缓了缓又道:“以后等哥哥头发白了,走不动路了,再轮到你照顾我。现在嘛,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该吃吃,该玩玩。现在哥既是你的依靠,也算半个妈,懂了没,小鬼?” 一边说,一边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严芊雪的额头,试图将轻松愉悦的氛围重新带回这个家 。
严芊雪原本满是愁绪的脸庞,在哥哥这番打趣下,瞬间有了别样的生气。她杏眼圆睁,佯装嗔怒地瞪了严白奕一眼,恰似小时候两人打闹时的模样,破防似的“啊”了一声。
转瞬,她眼眸里又涌上一丝期待,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严白奕的衣袖,轻轻摇晃着,语气软糯又带着几分恳求:“哥哥,马上开学了,爸爸那天肯定忙得脱不开身。你可一定要送我去学校呀,好不好嘛?”尾音微微上扬。
严白奕听闻,脸上露出一丝夸张的惊讶,随后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碗筷,身体向后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故意拉长语调:“什么?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就想让我跑腿?不行不行,你得拿出点诚意,好好求我,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同意了。”
严芊雪一听这话,脸颊瞬间气鼓鼓的,像只河豚。从小到大,她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倔强,让她拉下脸求人,简直比登天还难。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冲冲地质问:“严白奕,你还心情不好上了是吧?”
话锋一转,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上前一步,敲了一下严白奕的脑子,带着挑衅的意味说道:“哼,这还不算完!往后我的家长会,统统都归你管,我要当皇帝。”
严白奕却故意起身装出一副要回揍她的样子:“严芊雪我告你完了啊,哪个黄哪个弟啊?”她跑到沙发旁边坐了下去,实打实的开玩笑,从前的气氛又回来了。
像个神经病一样冲严白奕喊道:“我喜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