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给姑爷泡上一壶好茶,就陛下前日赏赐的明前龙井,今年江南的贡品,寻常是喝不到的。”
伍御史笑着迎上来人,吩咐身边仆从。不多时,便有丫鬟端着茶壶上前斟了茶。
“贤侄,快坐。今日怎么有空亲自上门?”
自女儿昏迷之后,南家的药材倒是没有断过,只是人却是头一次来。
“下官不敢当。”南洵屿拱手推辞,没有坐下。
“南云,将药材奉上,请古神医进来。”
南洵屿侧身对书童道。
伍御史见南屿目光冷凝,不愿多寒暄,头稍一偏,身旁的管家及几名仆人便低眉退下。
南云见状,也不敢妄动,复又捧着手中的锦盒垂首退下。
伍御史脸上的笑意一滞,声音也不似方才温和,“不知南小将军此次来所为何事?不如直言?”
“下官冒昧,想要解除家父生前与大人定下的婚约。下官此次来已为令千金寻得古神医及上好的药材。想来定能对小姐病情有所助益,不愧家父与大人的情谊。”
南洵屿膝盖重重落地,低头双手向上托举,手中所呈,白纸黑字,正是那一纸婚约。
伍御史没有言语,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划着茶叶,他微眯着双眼,任凭茶香一缕缕飘入鼻息。
南洵屿静静地跪在地上,低眉垂首如同战场上矗立的军旗般纹丝不动。
一人坐着,一人跪着,僵持许久。
伍御史轻轻呷了一口茶,“龙井虽好,到底淡了些。南小将军起身吧。在下可受不起如此大礼。”
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走至南洵屿身前,腰背挺直,伸手作势要将他扶起。
南洵屿头也不抬,微风轻拂,厅堂内落针可闻。
后院,女子闺房,床榻上的女子面容苍白,五官柔美,原本似湖面般一般恬静的脸却起了波澜。
少女的眉头紧蹙,口中发出囫囵的喃喃声,似梦魇般,眼皮颤动。
“小苒,拿着,去吧。做完你该做的事,一切便会恢复如初。”
随着男人声音落下,宁溪苒感觉自己的魂魄似被一道引力拉走,瞬间失去了意识。
少女仿佛一场大梦初醒,额前皆是细密的汗珠,她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气。
“呼——”这一呼一吸的感觉很陌生。
那地方待久了,她竟然都快要忘记呼吸是什么感受了。
她活过来了。
呼吸均匀后,她才感觉这是真实的。
躺在床上,映入眼帘的事装饰清雅的淡绿色床幔,坠着几串珠帘,甚是有些少女意趣。
这似乎是女子闺房。
她用右手撑住床榻起身,却发觉掌心被硌得有些疼,原来是一条项链。
宁溪苒抬起手,只见眼前少女的手掌柔软白皙,手指纤长,软若无骨,左手指腹和右手中指有些薄薄茧子,想来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不似自己,整日舞刀弄剑,掌心布满老茧,父皇也常笑她,若是未来驸马握上她那双手,都要怀疑是不是公主了。
想到父皇,再看着如今陌生的一双手,她不由得有些伤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收回思绪,她拿起项链细看,鎏金的链子中间坠着一枚浑圆的暖玉,看着甚是平常。
她用手指摩挲着玉石的表面,暖白的玉石发着淡淡的光,片刻又散去,一丝暖意从她的指腹传入身体,她感觉精神都好了几分。
兄长这玉如此奇特,“啊。”她轻呼出声,惊动了外间的丫鬟。
小丫鬟以为进了猫儿鸟儿,猫着腰拿着一柄鸡毛掸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本姑娘倒要瞧瞧是哪个调皮的小东西,竟敢惊扰了小姐休息。”
小丫鬟声音稚嫩,脚步轻盈,原想吓那些小东西一跳,却是扑了空。
小姐房里哪有什么猫儿鸟儿,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有自己。
她刚直起身子打算进去看看,又听到里间传来声响,侧耳贴上屏风,声音似乎是在床榻那边。
“哪里来的贼人!”小丫鬟握紧鸡毛掸子,人还未进去,先壮起胆子大喝一声,许久未见动静,才从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东张西望。
宁溪苒身体本就虚弱还没站稳,被小丫鬟吓了一跳,脚下一软就要往地上摔去。
“啊!小姐!”小丫鬟丢下手中的鸡毛掸子就冲过来垫在小姐身下,“小心别摔着了!”
宁溪苒跌在小丫鬟背上,勉强支撑着起身,小丫鬟忙又爬起来扶着她在床榻上坐下。
她忙问,“你可有伤着?”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小丫鬟应当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了,看样子两人关系也很亲昵。
面前的小丫鬟梳着俏皮的双丫髻,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裳,只是那身上脸上都沾了尘土,显得有些滑稽。
许是这副身子天然的缘故,她觉得小丫鬟很是亲切。
宁溪苒伸手想帮她把脸上的土擦一擦,小丫鬟却拉住她的手“哇”的一声哭起来,“小姐,你终于醒了!阿音还以为小姐再也醒不过来了!”
察觉失言,阿音又拍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不说这些不吉利的。小姐渴了吧,奴婢给您倒水喝。”
没来得及拍净身上灰尘,阿音又一抹眼泪提着茶壶小跑出去。
“小姐,这是养身茶,老爷专门请太医开的方子,您昏睡的时候,我日日都给您备着。”
阿音手脚利落倒好一杯茶,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这才将茶盏递给宁溪苒。
“小姐,您先喝茶润润喉,奴婢这就叫老爷来。”
少女被眼前阿音的模样逗笑,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情况,小丫鬟就一溜烟跑去叫老爷。
她手指轻扶额头,秀眉微蹙,待会这家老爷来了该如何说辞,她尚且没有想好。
罢了,好在这小姐是大病初醒,想来也不用多言,先静观其变。
她双手捂在茶盏上,茶杯的温度让她此刻感觉更加真实。她将茶杯凑近鼻子,一股茶香钻入鼻息,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喝下。
方才那一摔,宁溪苒也知身体疲乏,不再起身,目光在屋内流转,只见房中装饰也不俗,定是书香门第。
她伸手摸着身上柔软的锦被,布料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想来这家小姐很是受宠,纵是昏迷许久也没有丝毫怠慢。
前院。
“老爷!小姐,小姐醒了!您快去瞧瞧吧!”阿音激动地顾不上尊卑,直冲着伍御史喊了起来。
“快,快带我去。”伍御史手上茶盏都没拿稳掉在地上,此时哪里顾得上许多,抬脚就到门口,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姑爷今日先回吧,府上有事,改日我定亲自登门。”
“大人!既然小姐醒了,刚好在下请了古神医来,不如请古神医与在下同去,也好为小姐诊治一二。”
南洵屿不等伍御史说话,便快步跟上。
伍御史面色不悦,脚步一顿欲言又止,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才说,“也好,那便多谢未来姑爷了。”
“跟上。”南洵屿并不在意伍御史如何回答,命人带上古神医跟着伍御史往内院走去。
“似钰,你可算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面前的男人年约四十,眼角已有些纹路,他焦急地询问。
似钰?是这副身子的闺名。宁溪苒努力回忆着,却想不起来是哪家的小姐。
不用说面前的男人应该就是老爷,是这副身体的父亲。容不得她多想,只得先演下去。
“爹……爹爹。”
她犹豫片刻,才轻唤一声,引得伍御史眼中泪水盈盈,“爹爹在,钰儿感觉渴不渴,饿不饿,想吃点东西吗?”
“女儿方才喝了茶,倒确实有些饿了,”宁溪苒眉眼低垂,轻声答道,生怕被看出些什么。
“爹爹,女儿这是怎么了?”她表现得有些茫然地问道,希望能假装失忆获得一些信息。
“那日,你失足从假山上跌落,都怪爹爹,这副文人身子,一点武艺也无,没能拉住你。”面前的“父亲”痛哭起来,父皇是否也如眼前老父一般在自己榻前哭泣,宁溪苒一时也泪盈于睫。
只有扮演好别人的女儿,才有机会回到父皇身边。她从此刻便是似钰了。
她哽咽着,“爹爹,女儿无事,爹爹莫要自责伤心。”
宁溪苒想着,许久未释放的思念便涌了出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钰儿,都是爹爹不好,勾起你的伤心事,不哭了。”伍御史先行止住泪水,又命丫鬟婆子来给小姐洗漱。
“阿音,吩咐厨房给小姐煮一碗清粥。”伍御史娴熟地吩咐着下人,自从夫人走后,女儿身边的事一直是他照管着,虽说有丫鬟婆子,他总是要自己盯着才放心。
“伍大人,冒昧打扰了。既然小姐醒了,不如请古神医先行诊脉,也好早些开了方子养好身体。”
院内的南洵屿听着屋内的声音静下来,这才出声。
“爹爹,外面的人是谁?”宁溪苒很疑惑,自己方才醒来,怎么就有外男在此。
“钰儿,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们幼时也见过。今日他刚好……请了神医来府上看你,你便醒了。不如爹请神医进来帮你诊脉,早日调理好身体。”伍御史思索着,停顿片刻道。
“好,女儿听爹爹的。”宁溪苒乖巧应下,由阿音搀扶着坐在榻上。
纱帘外,南洵屿几人脚步声停下,南云将药箱递给古神医,候在一旁。
虽说伍似钰年纪尚轻,但毕竟男女有别,南洵屿虽与她有婚约也不便进入女子闺房。
古神医捋着胡须,看着面前的少女,面露疑惑,略一沉吟,才不紧不慢地道。
“小姐昏迷许久,脉象很虚弱,但瞧着人精神尚可,想来应无大碍。老夫为小姐开一副养神的汤药,先调理一段时间,老夫过段时日再来诊脉。”
“多谢神医。”宁溪苒见神医也没有诊出异常,不由放下心来,对他垂首示意。
“多谢古神医。下官还有些情况想请教古神医,不知可否?”伍御史与古神医眼神对视,作了邀请之态,古神医也有些疑虑想与伍御史详谈,便随他同去。
纱帘被掀起一角,很快落下,却是伍御史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神医稍后我会请人送回。南贤侄也早些回府吧。”
南洵屿本想探探伍小姐昏迷的虚实。若是她假意昏迷躲避婚约,正好与她一拍即合。
今日一探,伍小姐的确是昏迷许久,倒叫他不好轻举妄动。
在外间品茶的南洵屿恭敬应“是”,刚要起身离去,纱帘被吹起一角,恰好瞥见屋内的女子。
只是那一瞥,就将定在他原地。
面容消瘦的少女,弯弯的细眉微蹙,星月般的眼眸轻眨,轻启薄唇不知与小丫鬟说着什么,柔弱中又有几分俏皮。
这是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小苒!是小苒吗?”南洵屿哪里顾得许多,激动地起身,大步走到屋内。
“将军,不可。”南云在一旁无聊地把玩茶杯,自家将军怎么就往女子闺房中去,他急忙阻拦,可南洵屿已到内室。
“小苒,你怎么在这里?”他紧紧抱住面前的少女,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他心中此刻只有他的小苒。
被男人怀抱束缚的虚弱少女无力挣扎着,可不知为何,他的怀抱让人安心,她渐渐顺从地任由他在她肩头哭泣。
宁溪苒感受着肩头起伏的身形,这男人哭得像孩童一般,不知为何,记忆深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阿……屿,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