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夏城

    瑛时和夜冉是在一个亮丽的霜月午后到达的永夏地。

    克崂文并没有与她们同行。为着默礼的事,他和长昕不得不先行护送老祖母赶回永夏,瑛时也带着夜冉紧随着出发。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瑛时也才不过刚刚回到石像半岛,她只得匆忙地收拾行装,将石像半岛再次留给韦恩代管。韦恩当时正为着妻子的彻夜未归愁烦着,一如既往喝得烂醉如泥,浑浑噩噩地接受了瑛时的嘱托。瑛时也没法,她们必须赶在葬礼举行之前到达燎云岛。“千万别迟到。别让我在葬礼上看不到你们。别让我难堪。”克崂文在临走前警告瑛时。

    然而,她们在出发的第一天就出现了状况。夜冉病倒了。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而当时,她们的马车正穿行在石像半岛通往外界的那一片无垠荒漠上,没有人能帮助她们,也没有药物。瑛时只能无助地抱着夜冉一遍遍向神祈祷,就像多年前她一家从雪掩向南逃亡的途中,她母亲抱着她祈祷那样。她看着夜冉煞白痛苦的脸,虚弱的呻吟和轻声哭泣,这是瑛时第一次终于下定决心再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回到这片阴森荒僻的地方。夜冉应该待在永夏,这是对孩子最好的选择,哪怕意味着不久后她们母女又将分别。但只要夜冉别再回石像半岛,她想,她愿意付出代价。

    幸好,她们还是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并且在第四天顺利看到了永夏地城墙上飘扬如圣火般的金色旗帜。帕蒂家嫡系的旗帜。高耸的城墙外开满了一团团绚丽夺目的紫阳花,吸饱了阳光恣意绽放,向初来乍到的人展示着永夏的魅力——在这个霜月末了雪季将至的日子里,这儿的一切依然长盛不衰,模糊了四季。

    瑛时想起了那人曾经说过的话:永夏地,焰火的心,草木的根。

    夜冉趴在车窗边欣赏着外面的美丽风景。她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人也恹恹的,但是已无大恙。她们的马车穿过熙攘的人群,在喧闹的街市里缓慢前行。窗外的一切,在夜冉看来,都是那样耀眼和新奇。艳阳下高大宏伟的城墙,百姓家门前别致的装饰,市集上成堆的瓜果、茶叶和摞得很高的烤饼,还有插满在稻草靶上的一支支五彩缤纷的糖果,都是她以前不曾见过的。

    夜冉咽了咽口水,无精打采的脸上终于泛起了兴奋的涟漪。她抱紧怀中灰头土脸的布娃娃,开始对后面将要到达的地方期待不已。

    “快看!是帕蒂家!他们护送的是谁?”

    有人认出了车队两侧的帕蒂家近卫军,好奇地脱口叫出。路人有的向后避让,有的却追着马车朝夜冉这边探头张望。夜冉害怕得赶忙放下帘子,缩回到瑛时身边。

    瑛时露出担心的微笑,把夜冉搂进怀里,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一切正常。

    “嬷嬷要是能来就好了,她一直都想看看这里。”夜冉说。她记得嬷嬷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有多么向往永夏,总想看一看燎云岛的风光是不是真有别人说的那么神奇,那么美。

    “嬷嬷的小女儿要生宝宝了,她向我告了假要去照顾女儿。”瑛时再次对夜冉解释了一遍。

    “真可惜。”夜冉故作老成地摇头耸肩,接着急不可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燎云岛?还有多远?”

    “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先在永夏城的帕蒂别院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会有人过来接我们去燎云岛的。”

    “谁来接我们?爸爸吗?”夜冉问。

    “不,可能是云翎姑妈。曾祖母派你父亲去临渊城处理一些事情,他大概还在来的路上。”

    夜冉侧躺下来,头枕在瑛时的腿上,两只手把玩着瑛时的裙边。“临渊城在哪儿?”她漫不经心地问。

    “在永夏地的东北边。临渊城的领主是默礼伯伯。”

    “就是刚刚去世的那位?”

    “对,他是帕蒂家很重要的人。现在他不在了,有很多事都没人管了。你父亲过去帮忙料理他领地上的一些事。”

    “默礼伯伯来自红系吗?”

    “对啊。他和云翎姑妈,明昭伯伯一样,都是红系的人。”瑛时一下一下用手梳着夜冉的头发。她望着女儿百无聊赖的样子,于是问:“夜冉知道帕蒂家拥有哪些主要城邑吗?”

    “搵汤,迟游,临渊,永夏……”说出四个地名之后,夜冉没了声音。

    “还有呢?”瑛时问。

    “大都,辛泽地……”夜冉含糊地答道。

    “胡闹,这两个明明在雪掩!”瑛时责怪地拍打了一下夜冉的背,却没用力。

    “帕蒂九城。我在凑九个。”夜冉耍赖地说。

    “夜冉!”瑛时有些生气了。

    “九苍,蔷薇洲,冥南谷……”夜冉重又认真起来。最后,她回想了一下,说:“还有西埃城。这四个是黑系的地盘。”

    以前是,现在恐怕就不能这样说了。瑛时心里想,但她没打算跟夜冉说明这其中的纠葛。

    “八个。”夜冉掰着手指数了数。

    “还有我们的石像半岛。”

    “我们的石像半岛也算?”夜冉一脸嫌弃地咕哝着。

    “当然算。”瑛时敲敲夜冉的头。

    不久后,她们抵达了位于永夏城南边神木峰山脚下的帕蒂别院。这里坐拥着大大小小数十个温泉池,是去往燎云岛的必经之地,也是历代帕蒂家嫡系成员的住所。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镜面泉宫。步行穿过庭院,你会发现这里的一切,上至房顶、廊柱,下到花坛、瀑布,都构建得规规整整并且完美对称。这种几乎苛刻的对称无处不在,细微到别院内部精雕细刻的天花板,图案繁复的窗花格,以及角落里镶着金银丝的装饰品,每一样都成双成对,或是形成规律地将花纹往复延伸,层层叠叠,仿佛这就是建筑设计之人心中所追求的没有尽头的“永恒”。最后,如果站在庭院中心池的末端,可以看到整个镜面泉宫仿佛贴浮着平滑的水面向下延伸,与水中以蔚蓝天空为背景的倒影再一次实现了最完美的对称。当初,帕蒂家的第七任掌权人为了他体弱多病的幼子建造了这个地方,那时建筑的模样与现在的还大相径庭。直到第十一任掌权人帕蒂茵莱在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后暂住在这里,她的堂兄,红系的帕蒂夫扬为了迎娶她,重新修建了这个地方,才有了镜面泉宫。

    瑛时和夜冉到达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按计划过来接她们的人。没有云翎,也不见明昭派来的人。瑛时带着夜冉在这里用了午餐,欣赏过各处景色,在左等右等无果之后,只得同夜冉睡了个午觉。

    这个地方带给人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水的流动声不仅不显嘈杂,反倒极为悦耳动听。在斑驳的日光下,规整的庭院投射下的影子犹如一个巨大的日晷,随着光线变化而转移,将时光的流逝具象而静谧地呈现在人眼前。这里应该是风尘仆仆赶来永夏的人最好的休憩站,但瑛时和夜冉此行的目的地并非这里。夜冉睡醒后开始坐不住了,瑛时只好陪她到喷泉边玩耍。

    瑛时从未到过燎云岛,并不知道从这里前往岛上还需要多久。而本该早就过来接她们的人又迟迟没有现身,这让她心中不免焦虑起来。

    夜冉蹲在水池边上,用手轻轻划着水,看着金色的阳光在池面上跳跃。瑛时则托着夜冉的腰,坐在她身后。

    “你们先祖帕蒂茵莱的长子就死在这个地方。”

    一个声音从水池对面传来。瑛时和夜冉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远处说话的男人正朝着她们款步走来。

    “就在这片水池边,血水把整个池子都染红了。”那声音又说,“别误会,不是她和夫扬的长子,是她与第一任丈夫的儿子。那个可怜的北殷家的孩子,在这里一天天地长大,看着自己母亲同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看着他们生养其他子女,看着他那众多的异母兄弟姐妹假模假样的嘴脸。你们猜,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会有多么的矛盾,痛苦和愤怒?只有他母亲护着他,以为他对真相一无所知。可是他知道,夫扬也知道。所以夫扬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像当年除掉他父亲那样,就在这个地方,帮那孩子结束了他矛盾痛苦的一生。尸体面朝下漂在这水池里,夫扬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因为,这才是那孩子最彻底的报复——他母亲从此再也没有快乐过,也再没有信任过夫扬。”

    瑛时领着夜冉站了起来。

    面前的男人看上去约摸四十岁出头,长脸,招风耳,面色蜡黄暗沉,卷曲毛躁的头发异常蓬乱,像一头无精打采的黑鬃狮。“你们就是克崂文的妻女吧?”他问。

    瑛时点点头。“你是?”

    “夫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漂亮。”男人用柔和而讨人喜欢的声音说道,“还有……帕蒂家未来的继承人。”他转向夜冉,奉承地伸手过去做出托捧的姿势,却隔着距离并没有碰及夜冉的脸颊。“我们没有见过面,夫人可能不认识我。”他向瑛时自我介绍,“我是帕蒂乌莜,霍北的堂兄,钟誉的外甥——”接着,他歪下头,凑近瑛时低声强调,“一个闲人。”

    男人说完狡黠一笑,并且以夸张的姿势朝瑛时和夜冉深深鞠了一躬。

    这人既然来自帕蒂家黑系,又与瑛时是同辈,完全没有必要向她们行这样的大礼。瑛时一时间有些懵,连忙领着夜冉向他回礼。

    “是云翎让你来接我们的吗?”瑛时问。

    “红系的人都很忙,明天就是葬礼的日子,所以他们派了我这么个闲人过来接你们上燎云岛。你知道,在帕蒂家,黑系的人往往无所事事,能做的就是替红系的亲戚们跑跑腿。”

    夜冉完全听不懂这人在讲什么,她抬头看向母亲,只见瑛时的表情已经僵住了。

    “劳烦堂兄了。我们也是第一次过来,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了负担。”瑛时只好尽力忽视他的嘲讽。

    “夫人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你们怎么会是负担呢?帕蒂家的继焰仪式还仰仗您丈夫替我们解困呢。”

    瑛时对他回以微笑,不想再与他你来我往地恭维下去。这人说起话来总有些阴阳怪气,举止也带着一种过分的殷勤,更像在表演。刻意的表演。

    “那么,乌莜,就请你带路吧。” 瑛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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