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钟粤至少还要留院观察三天。
她算了算,三天后刚好是她爸回国的日子,郑静娴又说公司的事情不要她担心,只要她好好休养,身体第一。
第一次不用考虑生存和前程问题的钟粤突然就陷入了茫然,连睡觉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才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关于她的身世郑静娴只字不提。
她不提,钟粤暂时也不想聊这个让人刺心的话题。总归那不会是一个十分体面和圆满的故事,她是这个故事无辜的副产品,比谁都恨故事的主角,却又不想打破眼下和郑静娴之间微妙的情感平衡。
至少她有钱。
至少她还愿意补偿自己。
钟粤为自己的现实和钻营默哀了三分钟,她多想她也能像小说里的女主那样,永远有情饮水饱,永远嫉恶如仇,永远愤怒天真,人生永远有人兜底。
可惜她不能。
做了太久的穷人,她还没学会什么是消费和投资,她更习惯储蓄。
多存一点,才能避免有需要的时候病急乱投医。穷人家的姑娘拥有美貌无异于匹夫怀璧,总有一天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比起社会上千千万万个平头哥,郑静娴当然更安全可靠一些。
她就是因为太清醒,所以才活得如此痛苦,很多时候忍不住自我厌弃,却又舍不得去死。
就这样恶性循环,竟然也咬牙撑了下来。
从前和江丞交往时,他送她八百的礼物,她总恨不能还回去一千,就是不想自己欠他太多,哪天处得不开心连说分手的底气都没有。
她这么现实,却还没忘时时维护她不合时宜的高自尊,可现在呢,碰到了郑静娴和何嘉佑,怎么一切都变了?
郑静娴是欠她的没错,那何嘉佑呢?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自己视作了他的女人,所以才如此心安理得?
钟粤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他突然冷淡起来的态度,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不由得心情更加烦闷。
郑静娴照例很忙,并不经常在医院陪她。
她不来,别人倒是没闲着。一到探访时间,她的病房就成了哪位名人的会客厅,访客络绎不绝。
钟粤跟卢琳自嘲,她这大概是人生要转运了,否则她才不信她的生活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关心她的好人。
她实在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探访她的人会是彭澍。
他推门而入满脸堆笑的画面实在太惊悚,吓得钟粤凄惶万分,还以为何嘉佑的破伤风发作了,而他是来向她索命的。
可他却说他是来为他那天的出言无状道歉的。一边说还一边露出在酒吧哄小姑娘开心时的迷人微笑来,几分混不吝几分认真,一副前尘往事已如云烟,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吧的模样。
在钟粤的目瞪口呆中,他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说着:“三嫂,你别生我气了啊,回头等你出院我请你和三哥吃饭,就当赔罪。”
他都这么说了,钟粤还能说什么,要是不答应,万一他一情急撩起衬衣下摆露出人鱼线和腹肌来,她是看还是不看。
“你不必客气,我脑子受了点外伤,这几天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所以并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得罪过我。吃饭就更不必了,我和何嘉佑还不一定怎么样,你这声三嫂我实在不敢受。”
她话音一落,冷着脸的何嘉佑就走进了病房。
钟粤吓了一跳,捂着心脏抗议:“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何嘉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电脑放到她病床的升降桌上,冷哼一声:“都失忆了倒还记得咱俩分了手,看来伤得还是太轻。”
边说边不动声色地看了彭澍一眼。
彭澍会意,一溜烟逃了。离开前还没忘记帮他们把门掩上。
何嘉佑不由分说开始脱外套。
钟粤立刻隔着门上的毛玻璃去看楼道里的人影,紧张至极,“你干嘛?医生和护士随时要来查房的!”
何嘉佑斜睨她:“钟小姐,你现在已经是人家的未婚妻了,怎么还能对别的男人产生如此不健康的想法?”
钟粤咬咬牙。
相处了这么久,她自然也了解他的德性,他就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会忍气吞声的主,她对他心里有愧,索性也就没吭声。
“过来帮忙啊,我这只手疼。”
钟粤不解:“帮什么忙?”
“帮我脱衣服。”
“何嘉佑你别太过分。”
“都说了你别想那么多,这房间空调温度这么高,我不脱掉外套难道等着热死?”
“……”
钟粤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认识时他那个嘴不饶人的混蛋模样。
她真是信了他的邪,不过是抱了亲了睡了几天,就把他当成清风明月了。
“都受伤了还臭嘚瑟,下回能不能别穿这种难穿脱的衣服?”
钟粤气呼呼地起了身,半跪在床边,瞪他一眼,“靠近点,难道还要我下床伺候你吗大少爷?”
何嘉佑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脸颊已微微泛红。
钟粤不耐烦,直接扯过他的衬衣领子,让他贴近自己,三两下就帮他把外套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何嘉佑也不生气,只闲闲说道:“不下床伺候……我倒也可以勉为其难,只是你……”
“你烦不烦?”钟粤一把用掌心覆住他的嘴,“再胡说试试?”
他轻笑:“又不是我说的。”
钟粤问:“你到底来干嘛来了?”
“工作。”何嘉佑朝小桌子上的电脑努努嘴,“您已经名花有主了,我这种出不起更高价码的穷小子要是再不努力,岂不是下辈子都娶不上老婆。”
钟粤感觉自己已经被他气得麻木,也不跟他辩驳,只问:“你工作来这干嘛?”
何嘉佑委屈:“手疼,需要人帮忙打字。”
钟粤开始心疼。
何嘉佑又问:“那我能上床坐你旁边吗?”
钟粤只好点点头,并往一旁让了让。
何嘉佑微不可察地斜了斜嘴角,很是从善如流地上了床。
两人并排坐在小桌子前。钟粤利落地帮他打开电脑,又按照既往习惯在密码框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可连着输了两遍都显示错误。
她不禁抬眸看向他。
何嘉佑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看来分手后还有很多事需要习惯啊。”
钟粤很想揍他。
好在他赶在她出手之前说出了新密码:“是爱酱的全拼,唉,从此以后这个家就剩我和我女儿相依为命了。”
钟粤这才想起爱酱来,眼神惊恐:“怎么办何嘉佑!我忘记给爱酱多投几天的猫粮了!”
他说:“不劳挂心,我已经让人把爱酱接走了。回头你想看她的时候打我电话就行,我给你探视权。”
钟粤蹙眉,“你把爱酱带走了?”
“那怎么办呢?你都不要我们了,难道我们还赖着不走吗?你放心,不止她,过几天我也会搬走,绝不留下来坏你的好事。我已经让人帮忙找房子了。”
钟粤怔怔的,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也要搬走?”
何嘉佑单手操作着电脑键盘,答了声:“嗯。”
她红了眼眶,问:“为什么?”
何嘉佑不抬头,只说:“我不做第三者,既然已经被抛弃了,还死皮赖脸干什么?小时候要坐在门槛上等着人家来接已经够可怜了,难道长大了还要重复同样的命运吗?”
钟粤又气又难过,连声音都有点哽咽,大声说道:“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我那是事出有因!不那么做我爸会死!那是一条人命!何嘉佑你别胡搅蛮缠!”
他静静看了她几秒,忽而一笑:“嗯,我爸那天也跟我哭来着,当年是事出有因,不那么做全公司上下的人都得跟着他饿死。你看,我何嘉佑这条命多值钱,永远可以被人当成筹码。”
钟粤喉间滞涩得不行,整个人都像被抛上岸的鱼,已经快要窒息。
“我……”
何嘉佑却有些不耐烦:“还要不要帮我打字了?我真的很忙。”
钟粤没办法,只好认真去帮他处理文件。
这种光景,好像一下就回到了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说好的只是一场游戏和一段短暂的陪伴,可她动了心,失恋综合征让她连电脑上的字都看得不甚清楚,打错了好几次。
何嘉佑说:“你这样,得扣钱。”
她想起他说:“我的真丝衬衫,八千。”
何嘉佑又说:“你把这一列的数据上调五个点我看看什么情况。”
她想起他说:“所有的价格都按二十五个点的利润来报,一分钱都不能少。”
回忆的大风太凛冽,钟粤承受不住,突然侧身过去一把抱住他,哭到不能自已,“何嘉佑,我们不分手好不好?你再相信我一次……”
何嘉佑的身体明显一僵。
可钟粤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敲门走了进来。
一个她从来都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对方似被她和何嘉佑抱在一块的样子吓得快要灵魂出窍,结巴了半天才说明自己的来意,原来他是周锦程的司机,特地过来送饭给她吃的。
还说汤是家里阿姨亲自看着慢火炖了三个小时的,用来补元气最好不过。
钟粤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何嘉佑浑不在意地一笑,“是吗?那放下吧,我们俩确实都挺需要补补元气的。”
“啊……好的。”年轻男人尴尬得脸都紫了,仿佛这辈子没做过这么离谱的事,匆忙把餐盒放在桌子上就要逃。
临出门前才想起什么,回头转告钟粤:“夫,夫人,周总有事去了东京,他说他明天回来就来看你。”
说完就从房间里消失了。
钟粤感觉自己也像被谁慢火炖了三个小时,整个身体已经没有一处是好的了!
从她受伤周锦程就一直没出现,她还当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可谁想……
“Felix我……”
何嘉佑不说话,只把手里的文件翻得震天响。
过了好半晌才不耐烦瞪她一眼,“咱能先把活干完再想吃的事吗,夫人。”
“……”
两人于是真忙活了一上午。
直把餐盒耗到冷掉。
何嘉佑走时似乎心满意足,跟钟粤说这一个上午可以给算她一千块钱,这样她距离嫁入豪门就只剩下两千万零……
钟粤气到心塞,指着门的方向:“你给我滚。”
然后他还真滚了。
下一个不速之客钟粤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是陈洛初。
她进门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也不说她是来干嘛,然后就坐到小会客厅的沙发上开始玩游戏,还故意把声音调大,一时间房间里都是厮杀声。
期间护士进来送药帮钟粤测血压和量体温,提醒了好几次,“家属小点声,病人需要休息。”
最后一次似是忍无可忍,没好气说道:“你这怎么给人家做妹妹的,连姐姐生病了都不心疼?”
陈洛初这才有了反应,忽地一下站起身来:“谁告诉你我是她妹妹了?”
护士说:“还用谁告诉?你们长得这么像,说不是亲姐妹都没人信。”
陈洛初语气里都是嫌弃:“我才不要跟她长得像。”
护士懒得跟她辩驳,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陈洛初又准备坐回去继续玩游戏,钟粤也忍无可忍,问她:“你到底来干嘛了?”
“看你死了没有。”
被宠坏的少女咬着唇,像是被人抢了最爱的洋娃娃,正在策划一把抓住对方的头发。
钟粤说:“让你失望了,我活得还挺好。”
陈洛初说:“杂草生命力果然强。”
钟粤点头:“那你这朵温室里的花可要小心点,别哪天心脏病发作,小命就没了。”
陈洛初气得脸都绿了:“你咒我?”
“我是关心你。”
“有你这种关心法?亏我还这么听话来医院看你。”
钟粤斜眸:“你竟然是来看我的?”
陈洛初没好气的:“不然呢!”
钟粤朝她身后看看:“那你带什么过来的,给人道歉也要有个基本的礼数吧?”
陈洛初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我给你道歉?你家那个疯男人那天倒了我一身红酒,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还当着那么多人,我陈洛初不要面子的吗?而且你知道我那条裙子有多贵吗?”
钟粤指了指门的方向:“算账请去二十一楼,何嘉佑住那。”
陈洛初愣了愣,却没动。
钟粤也不搭理她,伸手去够床边的水杯。
够了几下没够到,正打算起身,下一秒,水杯就被陈洛初拿在了手里。
钟粤没空跟她闹:“我要喝水,你想干嘛?”
陈洛初瞪她:“杯子里都没水了你喝什么?”
说完就转身去饮水机上帮她接了半杯温水过来,不情不愿递到了她手里。
钟粤狐疑:“你该不会是偷着给我下药了吧?”
陈洛初像是受到了侮辱:“我是那么卑鄙无耻的人?!”
钟粤冷哼:“不卑鄙会把我推游泳池里,恨不得溺死我?”
“我那是想教训教训你让你喝几口水!谁知道你那么没用,还没怎么着就吓得要死了似的,八爪鱼似的抱着我不放,我快窒息了好吗,要是再不推开你我得比你先死!我又不是故意让你摔破脑袋的……”
陈洛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从小到大最讨厌你这种奴颜婢膝的小人了……MIX的人说你为了利益私下在跟人传播你和妈妈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钟粤难以置信:“我什么时候那么做了!”
陈洛初说:“好了,我蠢,被人家煽风点火了好吧!谁叫陈丹青调任广告部只带着你,你都得罪人了还不自知!而且那个时候我怎么知道你真是,真是……阿姊。”
钟粤回过神来:“是我们部门的同事?”又惊觉,“是不是Fiona?”
除了她,她想不出有谁比她更八卦,更有时间把一双眼睛放在别人身上,更会做表面功夫假装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再背后捅一刀。
陈洛初摇头:“那种人精怎么会做这种事?”
“莫不是陈域?”
钟粤当然还没忘记这段时间陈域正在攻略大小姐。
“你又碍不着他!”
钟粤冷笑:“就不能是为了讨好你?”
陈洛初说:“他讨好我有什么用?他一个普通家境的部门小职员,岁数比你还大。”
“……”
钟粤承认,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根本没参透这职场的半点法则。
她以为她已经够低调谨慎,却还是远远不够。
陈洛初最终说了个钟粤完全不熟悉的名字,一个比她早两年进公司的大美人,陈丹青之前出差总带着她,在整个部门都对领导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她,偶尔下了班还能陪领导出去喝喝小酒聊聊天。
钟粤撞见过一次。
然后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这事儿,莫非是因为……周锦程?
本来她才是那个被献祭的姑娘?
穷人的美貌还真成了怀璧其罪,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钟粤唏嘘。
陈洛初突然说:“你别嫁给周锦程。”
钟粤倒有些好奇:“为什么?”
“因为后妈不好当!他们那些有钱的老男人精明得很,而且年龄越大疑心越重!越把自己当成老皇帝,专横又无情,迟早逼疯你!你再没点安身立命的本事,还不被人虐待得骨头渣都不剩!你以为你真能在他身上捞到好处?到时候再生个无辜的孩子出来,帮你们捆绑婚姻和利益,让你们互相挟持和制约,可听过孩子的意见愿不愿意被你们生出来?还有,周锦程可不止那一个女儿,我听说他还另有一个五岁的私生子,养在他父母那。这些你都打听清楚了吗?”
钟粤愣了愣,她倒没想到她这样被宠坏的小姑娘还有这样的见地,还能和她说些话,真心为她打算。
可还没等她感动一秒,就听见她继续说道:“你们这些穷姑娘就是容易对男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点好不好?他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用上半身思考世界,用下半身思考女人的蠢货而已。”
钟粤默然。
陈洛初拎起手袋跟她告别:“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转告何嘉佑一声,就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找他算账了,让他对你好点。”
钟粤一时五味杂陈,实在没忍住,问她:“刚才不还说男人都是蠢货?现在又让我选他?”
陈洛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都是蠢货至少他年轻,和你般配!咱家的女人,有郑总一个人吃当后妈的苦还不够吗?”
说完就扬长而去,半个眼神都没再赏她。
第二天天刚亮,何嘉佑就又搬着电脑来钟粤病房办公了。
彼时她还没睡醒,可他偏要扯她起来为他做牛马。钟粤忍无可忍,问他:“何嘉佑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何嘉佑单手扯了扯领带,挑眉一笑:“不是说了金融诈骗要坐一辈子牢吗?”
钟粤气得差点把枕头砸他头上。然后才注意到他今天的衣冠楚楚,不禁有些无语:“你干嘛又穿成这样?”
何嘉佑打开电脑,弯了弯眼角:“你那个未婚夫不是今天来看你吗,我不得穿得好看点为你涨涨面子?哎,他到底几点来,咱也没见过有钱男人追妻什么样,今天刚好学学。”
“……”
钟粤觉得,她迟早要被这帮人逼疯。
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