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长安城如今被大家津津乐道的两件事,一是曾经的意旨和亲的三公主,一跃成为皇位的主人,改国号为天和,称为项国;二是这位三公主称帝登基不过数日,看上了个貌美的卜官祭司,赶巧的是,这卜官是三公主昔日死敌手下的从者。
若是给个不大不小的位分,养在宫中当个戏耍的男宠,倒也无伤大雅。
偏这三公主出手大方,许了皇后之位,今天是昏礼成亲呢。
天子成亲,万人空巷。
不少贵族甲胄、文人墨客,坐着直等消息传来,听个乐呵。也有不闲事大的好事者,请人满街吆喝,那批人拿了钱,容光焕发,嘴角近乎咧到耳朵,活像个吞金的蟾蜍,乐此不疲地传着帝王的多情韵事。
说得有模有样。
有说三公主和祭司两人青梅竹马,三公主谋权夺位,是为与心爱人长相思守。有说祭司身为其死敌从者,三公主此举意在报复侮辱。
众人嬉笑胡扯,从宫城门一路围堵到祭司府周围,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好不拥挤。
争着要看宫中来的迎接队伍,到底有多庄重豪华。
宫外流言纷纷,热闹非凡。宫内却冷冷清清,该有的红绸、彩旗、灯笼等一并没有,连“囍”字也未张贴多少。
全然没个天子成亲的样子。
路过的宫女行色匆匆,面上愁喜不显,直奔乾清宫去。
是了,已近黄昏,昏礼的主人还在筹理政务,仿若半分不上心的模样。
这宫女名唤春情,是从死去的贵妃娘家晋家来的,自三公主登基后,贴身侍奉在其左右,操办事宜。
迎接皇后一事,是由她全权负责,在宫门口接应。
春情迈进乾清宫宫内,低眉顺目,驯良如无害的兔子。
殿中点着蜡,比外面的天色还亮堂几分,里面只有一人,一身青衣劲装,手腕处系着金色护腕。那人手拿古旧帛书,正端坐于案前细细看着。
“陛下,宫外来报,祭司似乎不愿嫁。”春情思索着用词。
上位者连眼皮都未敛一下:“朕不是说了吗,无需善待,捆了手脚,塞进轿子里便是。”
“陛下恕罪。”春情也诧异。据下来报,众人眼睁睁看祭司在面前,伸手却无法触及,离奇邪气得不行。“祭司身形诡谲,仆们实在才薄智浅,力不从心……”
项仪云听此,冷哼一声。
“朕听闻前几日,他本本分分地受着入宫前的礼仪教导。今日此番,莫不是想要朕亲自前去迎他?”
春情没跟项仪云多久,不敢多言,忙跪下,唯恐触了霉头。
“起吧,朕无意责罚。”项仪云将书放在桌上,起身理了理衣装,“告诉他,朕在宫门口等着他。”
“你亲自去。”
“是。”春情摸不准项仪云的想法。
不似真情,又不似羞辱。
与宫外所传的两种说法大相径庭。
莫非真是另一种邪僻的说法?
那是从太后宫中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新帝是瞧上了对方出尘脱俗的绝佳面容。
要说祭司宋知远那人,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仙袂飘飖的画中仙,风姿绰约,如云似雾。尤其是那形如桃花的一对灰眸,以及两眼下面具挡不住的、点上的两颗小痣,恍若要把人的心魂都勾去了。
光是当个漂亮花瓶摆放在房间里,能平添几分好心情……
春情匆匆来,又匆匆去,心思在头脑里转了一圈,被强压按下,奉命传旨去了。
项仪云不见慌乱,似是连更衣的打算都没有。
旁的皇帝哪做的出这等荒唐事,不过也没有几个被和亲的郡主,做到谋逆登基了。
项仪云之前姓江,这天下在此之前也姓江。
她母亲早逝,为得帝位,随当今太后改了姓,当作太后的亲女儿。
选宋知远做皇后,并非项仪云的一时兴起。
宋知远并非生于京城的贵胄公子,据说是幼时被野道士送来的替死鬼。留任皇宫是为抵江氏皇命陨落,避免横死于意外灾祸。
这人无背景,无依靠,好控制。
把他捧上空有虚名的皇后之位,一来避免大臣借充盈后宫之名,送上自己的儿子刺探消息。二来江氏太子不知逃往何处,以其贪生怕死的性格,宋知远这皇命替死鬼一日在她手中,江太子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三来……
对方的确貌美。
养在身边,无论是宠幸还是折辱,光是看这张脸上浮现的表情,绝不会叫人乏味。
项仪云起身,所行之路却并非是往宫门的方向。
一个曾隶属江氏、今心思不明的余孽,不必大费心思哄着。
对方此举,她暂时当作是为讨个好看的颜面,叫春情过去,给个口头承诺的台阶也作罢。
项仪云抬手,御卫闪身跪在她面前。
“跟上去,入宫后送到乾清宫。”她补充道,“他要反抗就打昏,别让他自尽了。”
那御卫瞧着一股机灵劲,自然明白项仪云所指的分别是谁,悄摸地跟上了春情。
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要说今日是迎皇后的大日,太后本该出面,大概是见皇帝本人都不重视,太后早早用过膳,等项仪云过去,人已经准备睡了。
太后今四十,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面对便宜女儿的来访,太后顾及明面的母女情分,露脸以先,派人请座看茶。
“皇帝放着即将迎接的貌美男郎不管,来哀家这做什么?”
太后曾是先帝宠妃,如今先帝已逝,抛去亮丽堂皇的华服装扮,哪怕一身暮紫简装,也藏不住其饱满的精神。
项仪云半真半假道:“宋知远虽无足轻重,此番叫他高居皇后之位,朕心有芥蒂。”
“怎么?后悔了把他放在皇后的位置上了?”太后冷哼,取笑她道,“总归人人知你是喜怒无常,做什么都不稀奇。”
于太后而言,项仪云这半路得来的女儿,野心过剩,又好体面,说话虽爱弯弯绕绕,办事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太后毕竟是从前堂后宫走出的胜者,凭心而论,她对项仪云身上那股篡权夺位的狠劲的欣赏,货真价实。
“若非江氏下落不明,朕又怎么轻饶了宋知远。”项仪云提起江氏,眉目中多了几分真切的烦躁,“江氏为人狡诈,心肠歹毒,逃亡那日杀妻杀女,为销毁行迹,亲手将自己人除去一半。”
项仪云毫不客气地评价:“简直是只令人作呕的脏泥鳅。”
“宋知远是先帝钦定的替死鬼,无论你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活着,江氏总要忌惮几分。”太后提醒道,“宋知远暂时死不得。”
“孩儿可还真舍不得他那张冠玉面容。”项仪云口吻中略带几分嘲讽。
太后深知项仪云无利不起早的性格,问道:“你过来找哀家,总不能是为这些小事?”
项仪云慢悠悠喝下太后早就赐下的茶,甜言蜜语道:“您这儿的茶,香味扑鼻,没有半分苦味,可知是顶好的。”
“皇帝喜欢,拿了茶走人吧,莫扰了哀家的清闲。”太后不客气地赶人。
项仪云品着茶,不慌不忙道:“您的寿辰将近,您打算如何置办?”
太后瞥她,“皇帝有话直说。”
“儿臣想将女子科举选定于十月上旬,是您寿辰后半月。”项仪云笑着,眼瞧着是孝思不匮的孝女,“这样一来您的生辰与万千女子相合,可叫后世铭记啊。”
“除此之外呢?你少拿这些虚名哄哀家。”太后似笑非笑,“一分利未出,想借圣寿节的名头为你政令造势,皇帝有这心思,怎不借你昏礼之事呢?”
“您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您,何来朕今日呢。”项仪云越笑越乖,“朕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昏礼,怎能与您的寿辰相比?”
太后问道:“你说说,许哀家几分利?”
项仪云明白太后这是松口了,她直爽道:“朕许五妹妹此生免于和亲。”
项仪云在登基上位之前,被先帝立为郡主,要送往西北边境用以和亲。女子和亲,向来是巩固政权的必要手段。那时候哪有人想到,这无名无誉、备受冷落的公主,会弑父逼兄,做出夺位的大逆不道的事情。
太后明了,项仪云话中的深意是,她不会为利益戕害自己非同胞的妹妹。太后深知自己亲生女儿厌恶皇权、放浪形骸的野性,得项仪云如此许诺,太后心宽不少。
“说得好听,西北那边你有什么思路处理?”太后犹疑,哪怕是便宜女儿,却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后总不希望对方早早被赶下去,落得个凄惨下场。
“晋将军传来书信,已达边境。”项仪云不掩宏伟抱负,“朕相信有晋将军在,国土定能扩张。”
长乐宫风平浪静,似交易似母女情,说出去称得上和乐融融。祭司府中也不曾掀起什么风波。
百姓见皇宫中有人出来,亢奋之情被抬到了顶峰。
“是陛下身旁的春情姑娘?”
“错不了,陛下还是重视宋祭司啊。看来两情相悦的版本更可信些。”
“要说也是,宋祭司曾在宫中伴读,算得与陛下青梅竹马了。”
那位被讨论的当嫁之人,此刻通身大红,锦缎上以金丝银线绣着繁花,最显眼的是领口处点缀着的雍容华贵的牡丹。金链子虚虚地环着他的腰身,身形被显得格外修长,带着柔韧的美感,发顶两侧各垂着长流苏,红纱覆面,难掩其温润风华。
一路议论纷纷,直到近了祭司府,春情的耳朵才堪堪清净下来,不料,房屋内杂言又起:“公子!陛下任由外面那般羞辱,您……”
小厮话未说完,一道男声响起:“妄论陛下,掌嘴二十。”
春情入门时,那小厮正被人拖了出去。
有面纱遮着,春情看不清宋知远的具体神情,只听他声音平缓,不似有不满之意:“谢陛下恩。春情姑娘过来,看来陛下着实怜我。”
他瞧着毕恭毕敬,挑不出什么错。
“陛下口谕,在宫门口等您。宋公子,请吧。”春情毫不拖泥带水,一句客套话不多,“陛下有吩咐,要手脚覆绳。”
“陛下喜好这般,臣愿意听陛下的。”宋知远配合地伸出双手,乖顺配合的样子,直叫春情怀疑之前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粗绳结结实实地在宋知远手脚上绕了几圈。因行走不便,院内宽大的凤舆几乎横在门口。
宋知远小步小步地上了轿,他坐姿周正,又有着衣物遮挡,外人看不出他手脚被缚。
轿子还未出府,百姓欢呼雀跃之声隔着府门不绝于耳。迎着热闹的声音,宋知远恍然生出几分妄想,仿佛他是真真切切出于被项仪云的喜爱而入宫一般。
宋知远笑自己痴心妄想。
吉时到,起轿出府。
凤舆四面轻纱,外有一层珠帘,隔着帘幕,男子身影若隐若现。他身姿挺拔,似松似竹。
旁边随行人员众多,声势浩荡,本该庄重肃然的路上,一道不入流的声音传来:“宋祭司,你可要侍奉好陛下呀!”
宋知远目视前方,皇宫在尽头处,入眼渺小,却像他此生无法翻越过去的高峰。
他无意陷入宫廷纠纷,但项仪云想坐稳高位。
那所有人都不能挡了她的路,所有隐患都应该被扼杀于萌芽之中。
宋知远话语掷地有声:“侍奉陛下,乃是臣民本分。陛下肯,是天恩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