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他横冲直撞闯进她的生命,明目张胆地对她死缠烂打,她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地像一条流深的静水,哪里暗藏杀人的漩涡,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他来了,带着惊涛骇浪和粼粼波光。
(一)
吕束有一个秘密,她有精神病。
在外,她是浪漫主义作家,是许多文坛愣头青的精神偶像;对内,她是悲观至极的情感障碍患者,亲手给自己种下一道又一道荆棘。
她的天空是低的,空气是稀薄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这套像拼接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就是她的棺材。
指纹锁发出咔哒一声,踏进这间屋子,一股单调与乏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被刷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平整、毫无纹理或装饰,仿佛一片荒芜的沙漠,没有丝毫艺术或个性的绿洲来打破这种沉闷。
地面铺设的浅灰色大理石瓷砖,颜色像是被岁月侵蚀过的旧纸张,黯淡无光,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种机械的图案,让人的视线在上面游走时,找不到任何可以停留的焦点。
灯光亮起,光线直白而寡淡地洒下,没有丝毫光影的层次感。简洁到近乎刻板。
她放下手中的包,有气无力地走到全身镜前拨掉身上的外套,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物。
换上一袭香槟色长裙,绸缎轻盈垂下,在灯光的反射中流淌出细腻的光泽。纱线织成的披肩从领口柔柔地搭在手臂上,仿佛酒液中泛起的绵密泡沫,轻轻摇曳。
她的脸庞被一枚精致的银色面具巧妙遮掩,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琥珀色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意味深长地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一眼,款步走出了房门。
天极国是亚洲的一个岛国,位于日本岛的东南侧,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
直到近代,天极国效仿前苏联和中国改革,举全国之力赶走侵略者,改名为天极共和国。
吕束是土生土长的江北人。
在天极国的首都,江北市的初秋夜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霓虹交错轻吻着摩天大楼的轮廓。车流不息,是城市跳动的脉搏,灯与路灯交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在夜色中缓缓流淌。高楼间,月光羞涩地穿梭,大风无休无止地刮着,仔细聆听,能听到枯枝断裂的声音。
在江北生活了这么多年,吕束早就历经风月、踏遍场馆。
她一脚油门,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前。
这家酒吧很特殊,没有像其他酒吧一样的透明玻璃外墙,唯一的门也被厚厚地隔音门帘遮挡着。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仿佛随时准备吞噬那些敢于踏入的不速之客。
酒吧的招牌由一块厚重的黑檀木制成,招牌上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图案,缠绕的藤蔓、神秘的符号,以及隐约可见的面具轮廓。标红的大字昭示着它的名字——“忒修斯之船”。
入口两边站着两位绅士,他们是酒吧今天的守夜人,身着复古的燕尾服,面具背后的笑容得体、娴熟又优雅。
忒修斯之船不是一家普通的连锁酒吧,它是江北市一个专供小众亚文化爱好者寻欢作乐的场所,传闻创立它的人背景深厚,才能保证它在天极国几十年屹立不倒。
吕束一面走近,一面从包里掏出一张金色的会员卡,待守夜人仔细查看过后,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她才踩着高跟鞋,踏进门帘后的世界。
这里是会员制,闲杂人等不能随意擅闯,只能通过成员互相引荐,经过理事团层层审核,得到会员身份凭证,佩戴面具,方可进入。
会所内,酒水区的调酒师随着音乐摇着手中的酒壶,大厅里男男女女觥筹交错,一对对香肩掠过西服外套。
随着室内温度的上升,吕束的脸颊泛起红晕。角落里的小舞台上,一个上半身未着寸缕的男人正低着头,顺从地跪立着,任由面前的绳师32号用绳索在他身上缠绕,一双手上下翻飞,穿过每一个凹陷的角落,打出一颗颗漂亮的绳结。他们在进行一场绳艺表演。
仔细看,男人健硕的后背上,分布着一道道猩红的交错的鞭痕,前胸挂着两枚玲珑可爱的乳钉。此时,胸前的铃铛正安安静静地贴着胸口,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破坏当前的气氛。
这是吕束的秘密。她平时是知名作家珞瑜,前段时间她的新书《玫瑰刑》因细腻的文笔突然走红,使她名声大噪,她红极一时,各类影视公司为了版权都快把出版社门槛踏破了。
但是每个周末,她都会忙里偷闲地光临这座会所,这里隐藏着她的另一个身份,她深藏已久的癖好。
这是她排解压力的方式,大家都戴上面具,她才能抛弃世俗的角色,抛弃一切顾虑,抛弃难以启齿的过往,真真正正的做一下自己,得到片刻的喘息。
她的目光迅速被主厅屏幕上播放的话剧吸引,那是她最喜欢的圈内编剧Sylvan先生写的新剧本《女祭司》,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映了。
吕束在观众席角落的位置坐好,过了一会,侍者送来一杯荔枝酒,她每周六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看两个小时的话剧,风雨无阻,却从不与其他会员交流爱好。
恋旧的人就是这样,会默默坚持一个小习惯,一直点同一种饮品,连喜欢的座位都固定。
【大屏幕的场景不断变换,身着白衣的女祭司跪在神殿内,却没有祈祷,她几乎是一个无神论者。】
【膝盖是她获取声望的饭碗,神明是她玩弄特权的工具。她嘴上念着祷词,心中却并无敬畏。一个没有信仰的信徒,该如何解读神谕呢?】
【在一次祭祀活动上,手持鱼骨刀的凶徒冲向祭司,大声讨伐着她把玩权术妖言惑众……】
吕束正看得入神,一个着深绿西服的男人遮挡住她的视线。这套西服一看就是电商平台随手购入的便宜货,面料粗糙得像是最普通的化纤材料,裁剪毫无章法,线条生硬,松松垮垮,完全无法贴合他的身形。
他左手随意地牵着一根皮圈,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瘦弱女孩脖子上的颈环,一开口就是惹人厌的嘲讽。
“哟,这不是灼冬嘛。今天还没有金主要你吗?”
“一个人在角落里缩着,真是落寞。”
吕束皱了皱眉,强压下不适,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严肃地回应。
“路野,我貌似已经拒绝过你。”
这个圈名为“路野”的男人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拒绝我?哈哈,我可不敢收你,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隐疾呢。也对,我这种没有家室的男性,貌似也不在你的狙击取向。”
由于这边尖锐的对话,周围渐渐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会员。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向吕束投射过去,疑惑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
吕束不愿与烂人多做纠缠,起身欲走,却发现她的高跟鞋被强力胶水紧紧粘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一场为她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一个月前,新会员路野对圈名为“灼冬”的单身会员高调示爱,遭其残忍拒绝。吕束自问言行并无不妥,却遭到了怨恨和报复。
路野心高气傲,他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受挫,他必须让这个无辜的女孩比他更丢脸。人性在有的时候,真的与野兽别无二致。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他们眼神怪异,传出刺耳的窃窃私语。
这种局面正中路野下怀,他轻蔑一笑,高声喊道,声音嘶哑像乌鸦:“大家快来看,女会员灼冬,私生活不检点,平时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地无下限……”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清脆的质疑。
“说得这么言之凿凿,路野,你看过现场直播?在我的印象里,灼冬作为会所的成员,技巧精湛,从未违反过会员守则。倒是你,前科无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前你才跟她告白过。你不会是得不到就想毁掉吧?”
这是一个戴着粉红礼帽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火辣,长发如瀑。她一说话,很多人都噤了声。
黎衣虽然在会员中没什么话语权,但据说她的现任交往对象,是忒修斯之船理事会的委员。
路野一时也险些失了底气,眼睛一转,轻咳两声。
“她技艺精湛?我看她不是会员,是来当服务员的。每周定时定点来忒修斯找兼职,我朋友的老公都被她勾走了,我不能替她鸣不平吗?按我说,这种毫无廉耻的人就该被理事会赶出去!免得传出去说我们忒修斯门槛低。”
“你说她被冤枉了,那她怎么不走啊?灼冬小姐,没等到客人,下周生计没着落吧?需要不要在座的各位照顾一下你的生意啊?”
语毕,角落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阵阵哭喊。
“就是她,要不是你,我老公就不会跟我提离婚!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蠹虫。”女人凄切的哭声响彻主厅,如雷贯耳,回声嘹亮。
吕束瞳孔发散,她根本没见过这个人。身体却像被锁链钉在地板上。
“我没有……”
黎衣见她一步未动,什么也不说,也无可奈何,摇头叹息,退回了人群中。
实在不是吕束不想为自己辩驳,因为多年前的那场霸凌,她患有严重的 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
此刻她像被人死死掐住声带,说不出话,无法透气。只感天旋地转,仿佛深陷黑洞之中,她被强制勾起了那段回忆,那段千人唾、万人骂的日子。
这种恐惧,就像怕水的人被抛掷于无边无际的万顷碧波,畏寒的人独行于雪飘万里的冰封极地,恐火的人烈焰焚身,惧雷的人被囚困于风驰电掣的永夜。
这样深深的绝望如蚁噬心、如芒刺背。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却无比慌张,冷汗从额头滑落,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被架在十字架上,众人的目光化身无数凌厉的刀剑切割着她每一寸肌肤。
她被困在这场凌迟中,时间仿佛静止了……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股松香伴着墨竹的清香将她包裹住,打通了她的呼吸道,掐住吕束喉管的那只手突然消失。
思绪回笼,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海妖的蛊惑,如恶魔的低语。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