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吕束是被一阵来电铃声吵醒的。
窗户上垂挂的白色百叶窗,叶片整齐地排列着,调整角度时发出机械的“咔咔”声,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光线,却射不穿这个空间的窒息与单调。
她不疾不徐地去摸床头的手机,看都没看屏幕便放在耳边。
“喂?”
“珞瑜老师午好!”
手机里传来一个活泼明媚的女声,是绮文社新来的文字编辑小孟。
“夏社长让我通知您,后天晚上记得去参加春山影视公司的商务晚宴。您的新作《玫瑰刑》刚刚大爆,咱们得趁热打铁,增加媒体曝光。”
“商务晚宴?”吕束不以为然,边接电话边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仰头灌了一大口,磨砂玻璃杯里的冰块还在滋滋冒着冷气,她好像感觉不到冷,抓起一块冰在手中把玩,任冰块将她细嫩的手冻得发红、肿胀。
“语晴,你知道的,我是搞艺术的,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商业局。”
孟语晴听到吕束有意推脱,急忙解释:“珞瑜老师,夏社长仔细为您筛选了一下,有意把您的新书签给春山影视。”
“春山影视?理由是什么。”吕束皱了皱眉,听到事关签约,立刻严肃起来。
“春山影视背靠森禾文娱集团,创作团队是目前国内行业一流的水准,过往作品的收视率都可圈可点,您的《玫瑰刑》整体也符合他们公司的市场定位。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孟语晴俏皮地拖长了尾音。
“他们的版权经理经过跟公司高层的洽谈,特许您参与跟进审核整个影视化流程哦!”
听着女孩雀跃的语调,吕束没说话,但是原本如鸦羽一般低垂的睫毛忽地扑闪扑闪,出卖了她的心情。
夏锐作为吕束的发小,兼绮文社的社长,最懂她对艺术的情结,也最明白她对作品呈现效果的看重,自然会给她最好的安排。
孟语晴看吕束不说话,以为她还是不想去,手忙脚乱地絮絮叨叨。吕束甚至能联想到她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不禁扶额。
“珞老师?您就考虑考虑吧,这次晚宴排面可大了,连天极国文协的叶逐清都会露面,对于您这样的文坛新秀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吕束的手顿住,融化了一半的冰块在她指尖打着旋。
“等等。”吕束瞳孔微微一震,“是写《青鸟未至》的那个叶逐清吗?”
孟语晴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眼睛挤成一弯明月,晶亮晶亮的:“老师,文协去哪里找第二个叶逐清啊?”
“我后天过去,地址给我。”
江北市刚刚经历一场连绵不断的雨,雨过天晴,空气依然潮湿黏腻,道路两边的绿化树上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雨珠。
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悦澜酒店大堂门口,礼服修身的上身设计完美地贴合着穿着者的曲线,将女性的柔美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长长的裙摆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着穿着者的步伐轻轻摇曳,裙尾的山茶花刺绣自然灵动地左右摇摆,每一次摆动都像是清风吹拂,卷起茶花香。
缎面的长手套将一对玉臂包裹其中,严丝合缝。领口处,精致的手工蕾丝花边如藤蔓般蜿蜒攀爬,蕾丝的纹路细腻而繁杂,中和了晚礼服的端庄死板,添了几分淡雅。
酒店外立面被璀璨的灯光勾勒出优雅柔和的轮廓,似一座闪耀的宫殿。步入酒店大堂,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高悬的吊灯,光芒交错间尽显奢华。人们沿着铺着红毯的通道,被引领至位于顶层的宴会厅。
宴会厅的大门缓缓敞开,宽敞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方形餐桌,精致的琉璃杯折射出五彩的光影。
每张桌子中央都摆放着一束由鲜花与艺术造型蜡烛组成的花艺作品,淡淡的花香与柔和的烛光交织,营造出温馨而高雅的氛围。
主办方的审美真不错。
吕束暗自想着。
主持人宣布开场后,乐团开始奏乐,宴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美酒华服,流光溢彩。
吕束环视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自己找了个角落自顾自坐下。她本就不喜这种场合,能在角落休息自是最好。
猝不及防地,她听到右后方的露台上,传来一群人的交谈声,回头定睛一看,只见夏锐伴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面交谈一面满脸堆着笑容。
吕束摇摇头,这种事情果然不适合她来做。
忽地,一个素色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视线——叶逐清。
叶逐清年少时就已成名,是吕束最喜欢的作家。从学生时代开始,吕束就遍读他的作品,细腻的文风在她小小的心中种下一颗文学的种子,他是吕束当之无愧的偶像。
如今正值三十六岁壮年,风华正茂,叶逐清就已经成为了文协最年轻的副主席,一袭旧式青衫,公子如玉,显得与周遭的喧闹嘈杂格格不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在她心里,叶逐清就是天上皎皎明月,可望不可攀。
谁又能束缚着月光呢?
正当吕束紧张纠结着要不要上前跟偶像攀谈两句时,他们好巧不巧地开始点评她的新作《玫瑰刑》。
不出吕束的意料,前辈们都是一致的好评,无一不感叹后生可畏。
倏地在一堆赞扬声中传来一个纯净磁性的声音,如幽泉击石,格外突出。
“珞瑜的书吗?我读过,感觉还是稚嫩了些,尚有不足。”
这声音她觉得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她的作品都带有浪漫色彩,渲染华丽,深读起来却让人感觉空洞,虚幻不实。词藻堆砌起来,就像空心的蝉蜕,没有灵魂,也毫无力量。”
“乏善可陈。”
“我觉得这本书的情感逻辑非常脆弱。”
纵然淡泊如吕束,从不不在乎外界评价,也难以接受自己的书被人当着偶像的面这样批评。
吕束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可怖,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把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下,她也不好上前打招呼了,在看清是何方高人后,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算什么东西?
他懂什么啊?
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有什么文学素养?张口闭口就敢在这些文学界的元老泰斗们面前指点江山,愚蠢!无知!
刚才发表那段惊世骇俗言论的,就是春山影视公司的现任CEO,也是这次晚宴的组织者——周由。
在吕束愤然离去后,叶逐清把玩着手中的木珠,丹唇轻启,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在下倒觉得,这本《玫瑰刑》无论在立意上,还是表现手法方面,都不失为一篇好作品。”
“是吗?”周由不愿意驳这位叶副主席的面子,抱歉一笑,“周某是生意人,在文学方面肯定不如叶先生有体悟,见笑了,有机会我亲自上门讨教。”
说说笑笑、推杯换盏间,晚宴即将到达尾声。吕束站在宴会厅楼下的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柱缓缓流出。
伴随着水流的哗哗声,身后一句慢条斯理的问候猝然响起。
“作家小姐,你很出名。”
吕束甩了甩水,缓缓转身,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后,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周先生谬赞了。”
“谈不上什么作家,不过是词藻堆砌罢了。春山影视的周由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年轻有为。”
吕束勉强地挤出一个佯装礼貌的微笑,她一向不愿与人虚与委蛇,但此时心里窝着一团火,说话难免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周由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珞瑜现实中是个这么凌厉的人,心中暗笑,像是看到一只小猫亮爪子。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吕束旁边的位置,俯身洗手,眼神与镜中吕束的眼睛对视。
“看来我要为我的失言道歉了。”
“珞瑜老师的作品我全都拜读过,文字瑰丽,想象力丰富,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周由脸上挂着令人舒适且得体的笑容,让人分辨不清,这人是由衷夸赞,还是虚情假意。
“是这样吗?”
吕束故意不看他,转身倚靠着洗手台的边缘,漫不经心地用纸巾细细地一寸寸擦拭指缝间的水渍。
“当然。”周由眉眼间氤氲着一抹笑意,“珞瑜老师过谦了,你的作品在年轻人群体里广受欢迎,改编成影视剧也会备受好评的。”
说着,周由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春山会拿出十二分的诚意跟珞老师合作,《玫瑰刑》一定会一路长虹的。”
吕束微不可察地轻轻挑了挑眉,瞥了周由一眼,接过名片,并没有动作,而是微笑着致歉:“不好意思周总,我在出版社人微言轻,不负责版权合作的洽谈板块。”
她沉吟片刻,微微欠身,一边径直向宴会厅走去,一边开口。
“您有事可以直接联系我们绮文社的社长夏锐先生,我就先不奉陪了。”
吕束踩着高跟鞋从周由身边擦肩而过,周由望向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微微讶异,陷入沉思:“珞瑜……真是个有气性的人。”
在之后的很多年,周由每再回想起那个醉影流光、声色犬马的晚宴,璀璨水晶吊灯晕开的迷离灯光笼罩的那抹纯白的的身影。就会联想到中国散文《爱莲说》里的语句: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只不过,他与她早已不再是当时只能原地怔愣“远观”的关系。他的小舟早已划入藕花深处,哪怕再随意“亵玩”也不会再收获一张冷冰冰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