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拾》
半禾青/文
十二月的京市已入冬,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整片天地只剩灰与白。
积雪松软,车轮轻碾,便留下一连串清晰可见的轮印,连绵至城郊,茫茫雪色被雨水消融,冷意越发刺骨。
“你一句对不起人死就能复生吗?你明知道她生病了为什么还要她陪你去训练?她落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她?你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多痛苦吗?”
“想要我们原谅你?好啊,你在欣欣墓前跪下,磕三个响头。以后,死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妇人歇斯底里的吼叫犹在耳边,丧子之痛让她几乎一夜白头,苍老疲惫的面容让人心头泛酸。
陈亦舸拖着沉重缓慢的步调,漫无目的地往外走着。
绵绵细雨还未停歇,落在身上,犹如针扎。
痛得她忍不住缩了缩湿淋淋的肩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咔嚓——咔嚓——咔嚓——”
刺眼的闪光灯如稠密的烟花在眼前炸开,重重人影迅速逼近将她包围,耳边争抢着涌来嘈杂不清的质问。
陈亦舸努力睁开一条眼缝,只能看见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冒出獠牙,要将她啃噬,吐着唾沫,要将她淹没。
“请问陈小姐,你的队友李禹欣落水身亡,是否如网传所言,是你想要争抢奥运名额故意带她去野训造成,对此你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大家都知道,你与李禹欣在圈里被称为‘皮艇双骄’,曾有过非常耀眼的战绩。但自从你们从双人改为单人后,李禹欣的成绩一直力压你,她甚至打破过世界记录。过去常有人说,‘陈亦舸只管躺平,李禹欣带你高飞’。你是不是觉得天才队友光环太盛,嫉妒心起,才做出这样的事。”
“网传的照片拍得非常清楚,李禹欣溺水时你就在岸边,见死不救,一脸冷漠。请问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谋杀——”
“不是,我没有——”
陈亦舸迅速否认,攥紧的五指用力掐着手心,拼命维持平稳的声线,却只能做着苍白又无力的解释:“我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
没有人在听,也没有人在意。
打转的泪水从眼眶溢出,她浑身颤抖,一时哑然僵在原地。
话筒戳上她的脖颈,像一把要替天行道的利剑,破开她的血肉,割开她的气管。
周围的氧气仿佛被抽空,她突然有些呼吸不上来。
失去意识前,心底冒出一道声音。
——对啊,你可不就是,什么都没做吗。
*
两年半后。
残阳铺水,波光粼粼。一只巨大的游轮划破浓绿色的海面,掀起朵朵白浪花。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咸咸的味道,若有似无的汽油味夹杂其中,萦绕鼻间,陈亦舸眉头紧蹙,忍着头晕和恶心,轻飘飘起身去甲板。
甲板上的人并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并在一块儿欣赏落日下的橘子海。
陈亦舸轻捂口鼻,下意识退步,来到背面,选了处人少的地儿。
海风轻拂,冲淡了鼻息的汽油味。
她扶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苍白的脸蛋才恢复一丝血色。
悠扬的电话铃声响起,接通后,一道活泼的女声从听筒内传来。
“喂,到哪儿啦亲~”
陈亦舸抬眼看向广阔无垠的海面,没有任何路标或其他,拿下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回道:“还有二十分钟到码头。”
“好的,我今天亲自开车去接你。”
刚拿驾证不久的人此时自信满满,陈亦舸打趣道:“有劳秋名山车神了。”
“不客气~让堂堂亚运冠军下乡来我们龙舟队任教,用我领导的话来说,‘可谓是蓬荜生辉!’等你到了,我一定狠狠请你吃一顿海鲜大餐!”
谈覃紧接着道:“我跟你说,这儿的螃蟹又肥又美,比我们大学常去的那家海鲜店好吃多了,以至于我现在胖了好多斤,见了面你可别笑话我。”
陈亦舸的朋友不多,谈覃算是一个。
两人虽是大学室友,但由于当时陈亦舸忙于训练,很少回校,一开始的交往并不多。可奈不住口味相同,都爱好海鲜,经常在同一家海鲜店碰面,久而久之,就聚在了一张桌子上,成了后来所谓的“饭搭子”。搭久了,觉得性情相投,也便成了好友。
“照你这么说,我很为我未来的体重担忧。”
“别担心,相信你的自制力。”
“抱歉,我的自制力在海鲜面前,不值一提。”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谈覃不忘补充道:“咱们俱乐部虽然是在乡镇,但条件可一点儿也不比城里差。”
她压低音量:“我们大老板不仅颜好,还巨巨有钱,对吃穿住行非常挑剔。托他的福,我们的宿舍和食堂都相当不错。”
陈亦舸应了句好,她对这方面倒没有什么要求。毕竟小时候吃上一块白面馒头,也能让她高兴好久。
哪怕后来遇上那人,带她吃遍所谓的山珍海味,可她陈亦舸骨子里还是最爱白面馒头。
挂断电话,陈亦舸低头看了眼空空的臂弯,才想起被遗忘在座位上的包。
她返身加快步伐,拐弯时恰巧迎面撞上一位同样行色匆匆的女人。
对方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腕上的包包随之滑落。
陈亦舸及时抓住身旁的扶手,才不至于有同样的下场。
“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么宽的道都能撞上人。”
沈安青皱着眉头查看疼痛的掌心,又见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不免责怪出声,精致的面容上满是不耐。
“抱歉。”
陈亦舸没有与她争执,伸手扶了她一把。
沈安青站稳脚步,嫌恶般迅速挣脱开她的手,整理自己的衣裙。
陈亦舸默默蹲下身,一一捡起地上的物什,所幸都没有破损。
指尖触及一张崭新的照片,余光触及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待看清后,她的动作一顿。
精美的多层蛋糕前,高大英俊的男人向来冷峻的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依偎在身旁的女人娇小妩媚,头戴银冠,手捧玫瑰,挽着他的胳膊,笑得明媚又甜蜜。
乍眼一看,宛若一对幸福的璧人。
原本居高临下等她捡起的沈安青,垂眼见她盯着照片似乎入了神,连忙伸手一把夺过,宝贝似的捂在胸前,不满道:“乱看什么?!”
沈安青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被一通电话给打断。在见到来电人的名字时,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欣喜,连声音也逐渐甜腻,像是热恋中的小女孩。
“关白哥,我快到啦。”
亲昵的语气显示两人不菲的关系。
陈亦舸抿着唇,将手里的东西归还。
沈安青接过,顺势瞪了她一眼,从她身旁擦过的那几秒,陈亦舸隐隐听见听筒内男人低沉的嗓音,温柔又性感。
刹那间,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随着嗓音的远去逐渐清晰。
她收回手,五指无意识蜷缩。
世界上存在两个音容相貌甚至连名字都相同的人吗?
在返回的路上,心底不禁冒出这般荒唐的想法。
几个小时后,有人给了她答案。
回到座位,陈亦舸才一阵后怕,万幸行李和包包都没有丢失。
出去走了一遭,晕船缓和许多,她闭目浅眠了一会儿,又被耳边的动静吵醒。
缓缓睁开眼,视线内,不久前见过的女人正领着几位身穿制服的男女站在过道上,指着她的鼻子,“就是她。是她偷走了我的手链!”
仿佛在指认一位犯人。
“偷”这个字眼入耳,陈亦舸微挑眉。
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绕过沈安青走了上来,自称船长。
陈亦舸瞧他头戴白色游艇帽,一身挺括的藏蓝色制服,肩章上的杠数不少。
不同于沈安青的气急败坏,船长三言两语做了一番客观简短的解释。
陈亦舸大概了解了事情原委,与自己所猜测的无异。
那位沈小姐的包里丢了贵重物品,因为相撞的事怀疑到她的头上。
“上甲板前我才把手链从手腕取下放进包里,回来包里的手链就不见了。包我一直拿着,除了被你撞倒落到地上。手链肯定也是在那时候从包里掉出。当时就我们两人,不是你拿的还有谁。”
恰巧那拐角处的监控坏了,无法查证。船长依沈安青所言,提出搜查陈亦舸的包包和行李,被一口拒绝。
陈亦舸冷着脸:“我说了,不是我拿的。仅凭这位沈小姐的一面之词,并不具有说服力。据我所知,船长您并没有搜查个人物品的权利。”
“哪那么多废话。”
沈安青轻哼一声,倾身一把夺过陈亦舸腿侧的包包。
陈亦舸眼疾手快,起身抓住了包链。
“你放手!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就凭我有个人隐私权。”
陈亦舸毫不退让,哪怕包包被用力的抢夺而变形。
沈安青没料到对方的力气那么大,松手前,她竭力拉开了包包的拉链。
陈亦舸一个退步往后,栽倒在座位上,零散几样物品从包里倾落。
沈安青眼尖地从座位缝隙里拾起一串的亮晶晶的东西。
待看清了其模样,她怒道:“还说没有,这是什么?!”
陈亦舸抬眼瞧见躺在她掌心里的手链,连忙起身去夺。
沈安青却先一步收回了手,与陈亦舸的目光直直对上,红唇轻启:“人赃俱获。船长,我要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