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拾

    陈亦舸从没想过,多年后再相见,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两人坐在警局,各执一词,对簿公堂。

    似曾相识的一幕。

    或许,他们这辈子注定要在彼此的对立面。

    *

    谈覃在收到陈亦舸的来电叫她赶去警局后,原本小心翼翼踩着油门的脚顿时往下压了一分。

    在充分遵守交通规则,尊重生命安全的前提下,突破自我,提提提前到达。

    陈亦舸在电话里并未多做解释。谈覃跟在带路的警官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同志,你们确定没有搞错?我朋友长得这么人美心善,怎么可能偷东西?”

    话音刚落,室内传出一句阴阳怪气的女声。

    “当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终于见到陈亦舸,谈覃抬脚跨入室内,寒暄的话还未脱口,在看到对面坐得悠然自得却气势逼人的男人时,她脚步踉跄,差点被绊倒,仍叫着:“老、老板好。”

    陈亦舸及时伸手扶住她,谈覃趁机小声问道:“什么情况啊?”

    陈亦舸回:“没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抬手扯了扯颈上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他的身姿松弛又挺拔,仅仅一个小动作,却做得格外赏心悦目。

    静默许久的人终于开了口。

    “沈安青,”他喊道,“物归原主。”

    沉沉的嗓音带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关白哥……”

    沈安青有些惊讶地望向他。

    她废了半天的口舌,最后只换来一句物归原主?

    “一条手链而已,丢了也没关系。”男人稍缓和了语气,幽深的眸光轻轻落到对面人的脸上,“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更好的。”

    沈安青原本不情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灿烂起来,“真的?”

    “嗯。”

    听他提起手链的语气那么微不足道,沈安青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些许失落。

    她弄丢了蒋母送给她的手链,但关白哥看起来并不在乎。

    不过现在,得到他的一个承诺,自然是不能白白浪费,却又不敢过火。思忖几秒,沈安青说道:“那我也要一条你亲手设计的手链。”

    “独一无二的。”她补充道。

    “好。”蒋关白利落答应。

    沈安青这才取下手链扔到桌上,如珠落玉盘,发出几声叮咚脆响。

    “哼,还给你。”

    陈亦舸伸手拿回,垂眸捏着颗颗圆润小巧的珍珠。

    “闻警官,如果这位小姐没有异议的话,案子就算结了吧。”

    听到蒋关白的发话,闻警官赶紧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接着询问陈亦舸。

    陈亦舸摇头说没有。

    “既然这样。”蒋关白收回目光,起身扣上西装外套的纽扣,宽肩窄腰的完美身形吸人眼球。

    “人我就带走了。”

    闻警官连连颔首,给他带路,“我送您。”

    沈安青跟着起身,瞥了陈亦舸一眼,带着审视的意味,忙踩着高跟鞋快步追去。

    “关白哥,等等我呀。”她挽上男人的胳膊,如花般的裙摆轻扫过男人挺括的裤腿。

    出了室外,蒋关白垂眸落在自己的胳膊上,提醒旁人,“手。”

    沈安青不情不愿地松开,“知道了,小气。”

    眼见男人的背影消失,谈覃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陈亦舸,担忧道:“没事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抬手贴上陈亦舸的额头。

    陈亦舸泛白的唇微张,“没事,来的时候有点晕船。”

    谈覃收回手,“等到俱乐部后,让队医给你开点儿药。”

    陈亦舸点头说好。

    办完手续,两人走出室外,一位西装男迎了上来,像是等候已久,对陈亦舸恭敬道:“小姐,先生有请。”

    这一刻,陈亦舸的心跳久违地鲜活起来,直至见到男人宽阔挺拔的背影,仍没有缓和的趋势。

    要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

    ——你过得还好吗。

    ——我……

    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安静透亮的长廊内,男人长身玉立,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向窗外的薄夜。直至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陈亦舸张了张唇,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万千话语又被咽回肚里。

    蒋关白掐灭指间快燃尽的烟,扔进一旁的烟灰槽里。

    注意到他的动作,陈亦舸神情微怔。

    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漆黑狭长的眼紧盯着她的脸,目光毫不遮掩,将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蒋关白戏谑道:“看你这样子,这几年混得挺惨。”

    陈亦舸迅速整理情绪,脸上挤出一抹笑,“是有一点,但我觉得还不错。”

    她学着他的样子,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男人的模样依旧俊美如斯,褪去青涩,带着经年沉淀的成熟男子的魅力。

    只是看向她的眼里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柔与宠溺,那里又竖起了一堵冷漠的高墙。

    她曾经进去过,但她不识好歹,后来又自己爬了出来。

    她说,“你应该混得挺好。”

    蒋关白薄唇微挑,冷笑道:“托你的福。”

    两人沉默半晌,蒋关白问:“来南水做什么?”

    陈亦舸抿了抿唇,“我说是来找你的,你信吗?”

    她说得认真,让人难辨真假。

    蒋关白却是笑道:“来找我?”

    “怎么,舍得离开那个私生子了?”他弯着唇,墨眸里却无一丝温度。

    陈亦舸张唇,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力道:“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如何。有谁会在意。”蒋关白嘲道。

    话落,陈亦舸翕动的双唇如被施了魔咒般紧紧粘住。

    乌黑的眼睫低垂,原本在耳边细密鼓噪的心跳声,此时却归于沉寂。

    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的星火,覆灭后,阵阵寒意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

    整个人哑然僵在原地。

    耳边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陈亦舸抬眼,只见男人迈着长腿,阔步走来,在她身旁停下。

    熟悉又强势的气息将她团团笼住,脚底似生了根,让她动弹不得。

    冰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告诉祝嘉容,想玩,得看我乐不乐意。至于你——”

    他轻呵一声,躬腰向她凑近,火热的唇贴着她的耳,如情人密语,“你要是想玩,我奉陪到底。”

    *

    迈出警局,蒋关白朝迎上来的徐特助吩咐道:“查查祝嘉容最近在干什么。”

    他径直向迈巴赫走去,补了句“尽快”。

    徐特助愣了一下,点头回复,“好的。”

    迈巴赫扬长而去,谈覃才接到姗姗而来的陈亦舸。

    谈覃终归没忍住好奇道:“亦舸,你跟我大老板认识啊。”

    副驾上的陈亦舸望向前方的红灯,问她口中的大老板是谁。显然已经忘记前不久谈覃对蒋关白的称呼。

    车子缓缓停下,谈覃回道:“就刚刚那位,蒋关白。”

    她顺势解释了一番,“我们俱乐部平常是由方总在打理,但真正的大老板其实是海市蒋氏集团的总裁蒋关白。”

    “平日里难得见他一面。往年他只是在端午来看看龙舟赛,今年不知怎么来得这么早。”

    谈覃不禁瘪了瘪嘴角。

    大老板一来,俱乐部上上下下的人皮都得拉紧咯。

    红灯很快转绿,谈覃脚下踩着油门,又问:“对了,你们刚刚叙旧叙得怎么样?”

    叙旧?

    陈亦舸想,从她离开蒋家起,她与蒋关白之间,就已没了可以叙旧的关系。

    若是被他听到这话,定要一番冷嘲热讽。

    陈亦舸偏头看向窗外变幻的光影,夜色掩盖下,她眼里的情绪复杂纷繁。

    “没有叙旧。”她最终平静道。

    谈覃疑惑:“那你们是在……”

    “算账。”陈亦舸补充道:“他是我的债主。”

    *

    夜凉如水,一阵阵诡异凄惨的猫叫声从窗外飘进室内,企图扰人清梦。

    本就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陈亦舸迅速躲进被窝,那婴啼般的叫声转而一浪高过一浪,刺激人的耳膜。

    无可奈何,她扯下被子,困倦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躺平摆烂。

    爱的春天到了,猫儿也情难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叫声终于平息,陈亦舸闭眼翻了个身,开始新一轮酝酿睡意。

    明明眼皮沉重似千斤,脑子里却仿佛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在作祟,一刻不停歇地胡思乱想。

    想过去的苦与乐,想过去的爱与恨。

    最终都化为一张冷漠的面容。

    他漆黑的眉眼中,是无尽的冰凉,“陈亦舸,还真小瞧了你。为了这么个货色,你要放弃一切,放弃蒋家?”

    “谁也别拦着,让她走。从今往后,你与蒋家没有半分瓜葛。有多远滚多远,死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有的是手段玩死你们。”

    冷厉的嗓音仿佛穿越时光,响彻耳畔。

    陈亦舸腾地睁开湿润的双眼,被天花板传来的“咚咚”杂音吵醒。

    声响虽说不大,但也难以忽略。

    迷迷糊糊中酝酿出的一点儿睡意顿时被惊扰消失。

    默了半晌,也不见上方有片刻的宁静。

    听这脚步声,是在跑步?

    陈亦舸迎着床头的小灯看了眼闹钟。

    现已是凌晨两点。

    她皱着眉头,掀被下地,顿觉头重脚轻。

    已是失眠的第三夜,再这样下去,她很难以一个美好的精神状态去面对未来的队员。

    陈亦舸拾起沙发上的披肩裹紧上身,施施然跨出房门,门口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更深夜阑,静得连细微的穿堂风声也清晰入耳。

    陈亦舸犹豫一瞬,旋即打开手机电筒,锁好房门,往电梯口快步走去。

    来到楼上,敲开房门,意外地,是一张眼熟的面孔。

    沈安青撕下脸上的面膜,素净的小脸上是莹莹的水光。

    “是你。”

    她双臂环胸,下巴稍抬,一副高傲大小姐的姿态,“你来做什么?”

    陈亦舸想起白天,因她有些水土不服休息了几日,耽搁至今天才被谈覃带去俱乐部报到,顺便四处参观。

    临走时,偶遇一行浩浩荡荡的人群。

    为首的男子在一众挺拔的西装精英中,仍然身形优越,气质非凡,被簇拥着走来,让人下意识为他让路。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合上手里的文件,扯着唇角悠悠嘲道:“辛苦你们大老远赶过来,给我看这种垃圾。”

    话落,文件被他轻飘飘似废纸般扔进身后徐特助的怀里。

    后者熟练地伸手接住。

    众人低着头默不作声,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蒋关白单手插兜,薄薄的眼皮往下压,目光往后,有种天然的强势与压迫,让人不自觉胆战心惊,“都喜欢装聋作哑是吧。”

    负责人擦了擦手心的薄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抱歉蒋总,时间太急,我们还没来得及——”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来不及就别信口开河。”

    “蒋氏的规矩很简单。”蒋关白淡淡扫了他一眼,负责人却感到逼人的压迫感。

    “做不了就滚蛋。”

    一颗悬着的心,还是被判了死刑。

    待人走远后,谈覃才“啧啧”出声,歪头向陈亦舸凑近低语,“整个公司我第一佩服的人不是蒋老板,你猜是谁。”

    陈亦舸收回目光,依她所言,问道:“谁。”

    “徐特助。”

    谈覃微抬下巴指了指,继续道:“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老虎身边,必是猛兽。”

    “这人看着白净斯文,彬彬有礼,但能跟蒋白虎一起朝夕工作,难以想象是怎样一位变态狠人。换我,每天都要出现在蒋白虎的视野内,我得常备吸氧机与救心丸。”

    光是想想,谈覃便隐隐有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陈亦舸淡笑,似随口道:“听起来,你好像很怕你们老板。”

    谈覃忍不住叹了口气,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她幼小的心灵。

    “没办法,老板气场太强大。”

    正打算坦露,余光瞅见蒋关白那群人在往回走,谈覃立即止住话头,“果然不能在背后随便议论人。”

    她当即转身,翻阅柜台上的杂志,佯装忙碌,嘴里念念有词:“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像极了做坏事的高中生躲避班主任的样子。

    陈亦舸觉得她有些过分紧张了,人来人往的大厅,若不是有心寻找,有谁能注意到落在一隅的她们呢。

    同样,习惯了万人瞩目,又怎会注意到她一人的目光。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看去。

    可到底没想到,几步之遥外,那人停了下来,接着偏头,隔着人幕,猝不及防,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

    犀利的眼神从不懂得收敛,直直投射过来,如同猎人锁定猎物。

    陈亦舸突觉无所遁形,下意识垂眸,胸腔里砰砰作响。

    眼见男人阔步走来,她迅速从怔然里回神。

    “方总监,咱们俱乐部不做安保工作的吗?怎么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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