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寒冬犹在。
春天来没来得及踏足这片土地,兰因中学的春季学期已经向大家敞开了大门。
开学是江栯人生中的晨昏线。尤其是在奶奶去世后,昼夜就更为明显。分割倒不在于她秉持传统农耕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而在于开学前在喀兰雪山上当“明星”,开学后她在学校里当学生。开学前江栯为钱奔波,开学后江栯为学习操劳;开学前江栯在喀兰雪山上窜下跳挣钱,开学后江栯在兰因中学埋头苦读。17岁以前江栯的人生基本就在这两个模式来回切换,她一直以为这种切换将一直稳定地保持到她上大学,谁能料到只是一通电话就轻而易举地将这种稳定击得粉碎。
想方设法回避交学费的江栯,终于在开学前两天老实打开了电脑登入兰因中学的缴费系统,准备补交拖了一学期的高二学年学费。
她做足了心理建设后,深吸一口气,伏在鼠标上的右手手指认命般地轻轻一点,进入了财务系统。
学费20000元
住宿费5000元
…
电脑屏幕上鲜红数字令人触目惊心,杂七杂八共40000元的缴纳款更震得江栯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倒。没办法,谁让她想出国,在偏远落后的新州想出国,这所百年私立是最好的渠道。
不在犹豫,江栯点了在线支付。“叮”地一声,账户里的钱以丝毫不逊于火箭发射的速度消失了。
她拿起手机查询账户余额,984元。好嘛,只有三位数,连条验证码都算不上。她苦笑一声,不愿在面对事实,正想退出界面,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是新州好景旅游公司经理赵胧。
“小江啊,我可给你接了个大活啊!”赵胧开门见山。
“什么事儿啊?赵叔。”对面激动的情绪丝毫没有感染到江栯,毕竟对于一个刚刚交完学费后卡里只剩984块钱的人,还有力气说话就已经很坚强了。
她无数次感概自己身负齐天大圣的本事,超人的能力,怎么就不能对着着系统使用?要是能把这系统里的数字改了,就算是晕上个七天她也心甘情愿啊!
“小江,还是老项目,来了个顾客指名点姓要上登云峰,找那传说中的流云树。”
“没兴趣赵叔,这活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半年前我可就‘辞职’了哈。”江栯有气无力。
“别跟叔说笑话了,小江,现在除了你哪还有人有本事上登云峰啊。”赵胧察觉到江栯的冷漠,眉毛一挑,又出言刺激道,“况且,小江,你的身份知道的人物本来就不多,还有这登云峰的路线,那更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的,你让叔去另请高明,这…你说说,要是不小心泄露出去点什么信息,你可怎么办哪?你说是不是?”
“啪——”本就不爽的江栯猛地合上电脑,冷声道:“如今这旅游生意真是不好做了哈,赵叔,多金贵的单子啊,值得你来威胁一个高中生?”
“只可惜…”江栯故意拖长尾音,又突然正声:“威胁这套对我没用。”下一秒就抬起大拇指毫不犹豫去点挂断。
“三十万。”电话那头似乎察觉到江栯的态度,慌忙大喊。
随后又赶忙接了一句:“你的佣金。”
江栯措不及防被这“三十万”噎住,掐指算了算自己的余额,扣除学费之后卡上还剩984块钱,虽然这学期是不用愁了,但她早晚要离开新州去上大学。她要的可太多了!江栯平复心绪:“哪天出发?”
“明天一早,半程登山,即刻打钱。”赵胧一口气说完,又马不停蹄地把顾客的基本信息,诉求以及微信等等一股脑打包发给了江栯。
下一秒江栯手机就跳来信息。
银行账户到账三十万。
“这么着急?”江栯盯着账户上的新鲜数字,第一次产生被钱砸懵的感觉。
赵胧见江栯态度缓和不少,便略过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顾客是个跟你岁数差不多大的富二代愣头青,小时候听多了‘仙人摘星’的神话,就冲着流云树来的,没什么徒步登山经验,我跟他说过了,上半程你俩坐着索道上,下半程徒步,意思意思得了。”
江栯却清醒了不少,不可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就按过去那套流程来就行了,不必太费周折。”
“行…”江栯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接下这单,即便不安的情绪此刻已经在心底疯狂蔓延开来,天价佣金,花费如此代价上登云峰,目的真的只是单纯的向往什么摘星神话?
那边赵胧一高兴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唠叨,“小江,不是叔说你,现在这个世上只有叔跟你,才是唯一知根知底的人,得相互扶持,精诚合作,你说是不是?再说,叔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有道理…”江栯若有所思的点头,挂断电话。
确实有道理,她差点忘了现在只有赵胧这个“人”对自己的情况稍有了解,可说到底也只是一知半解,却敢名目仗胆地威胁她。
是时候了,江栯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过去她自己记得就行了,反正孤独是无法消解的,留着这么个知情人,反倒得不偿失。
赵胧是江栯父母的故交,虽然没有星力,但也算是摘星行当的“老人”了,是摘星流水线中的中间人。后来本就薄弱的行业瘫痪,他才改行干旅游,仗着自己过去的经验特地开发出登云路线,专找那些人傻钱多、对摘星有所耳闻的客户。栯那些昧良心的单子就是他给介绍的。
江栯望着窗外阁楼上滴下来的雪水,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快十年了,他们一生从摘星中开始,也在摘星中终结。江栯小时候以为,这也会是自己的未来。直到奶奶去世,又留下她一人,她才意识到她更想离开这里。
反正马上就要走了,这是江栯最常说的话。
但眼下还是先收拾好当前的烂摊子吧。江栯打开手机查看银行账户的数额,300984,确定不是梦,看作是某个平台的登录验证码毫无违和感。算了,她关掉手机,情况不对跑就是了,反正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在雪山上抓住她。
第二天大清早,江栯一身银白色的冲锋衣,一顶橙红色的绒线帽,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橙红色登山包,相对轻简地上了山。
喀兰雪山的景区入口在半山腰,淡季的景区门口人迹罕至,来摆摊的商贩只有平时的一半。
江栯撩开手腕处的衣袖看时间,九点十七分,她和客户约的是九点半,应该快到了。
临近三月,是书上所说即将春暖花开的日子,喀兰山上的气温还在零下20度之间徘徊,冰雪丝毫没有要融化的意思。江栯双手揣在冲锋衣兜里朝远处望去,天与地茫茫一片,似乎从来都是浑然一体。
江栯看得出神,只觉得这一切本就没有界限可言。
一个戴着大框墨镜,头上一顶翻皮棕色牛仔帽的黄牛和江栯对上了视线,只用了一秒就将江栯锁定为潜在客户,快步朝她走去。手里头的小号转经筒被他甩得像即将起飞的直升机螺旋桨,脖子上十来串黄灿灿的蜜蜡项链也随着他的步调晃来晃去。
“诶,姑娘…”
“不去。”江栯在黄牛抵达的瞬间低头看表,用直接的方言拒绝。
“不是…”被拒绝的‘黄牛’又朝江栯走近几步,试探着询问:“那个…你是木导游吗?”
江栯闻言抬头与他对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齐先生是吗?”
“你好,我是齐声。”齐声主动伸出手。
江栯立马回握,自我介绍:“我是木愉,不好意思。” 干缺德事儿万万不能用本名,这是她的经验之谈。
齐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尽管早在微信上就得知了向导的名字,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好笑。木愉?那不就是木鱼?是不是得敲打敲打。
江栯有些恍惚地打量着眼前活像本地商贩的客户,翠绿色的冲锋衣衬得他的脸蛋又黑又红。超大号的黑色单肩包上蒙了一层土。这不就是本地人嘛…
“怎么样?”齐声察觉到江栯的疑惑,得意地介绍:“像不像本地人,我可是废了好大心思才打扮上的,诶,就这包,我特意从一个卖项链的那高价收的。”
“不能再像了,已经是本地人了。”江栯发自内心的认可。
“既能入乡随俗,又能防止被坑。”
江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有道理。”心想,晚了,你已经被坑了一大笔了。
淡季人少,江栯和齐声被工作人员告知要等聚齐十个以上的游客才能开索道。将近十点,两人才顺利坐上索道。
同一间缆车的其余四个人来自同一个旅游团,江栯和齐声坐在里侧,背对着雪山,面对着山下遥远的小镇,缆车每上升一段便不由得感觉脚下越虚浮,对于攀升的高度感知尤其明显。
江栯顺势提醒齐声:“要是感觉不舒服,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齐声点点头:“放心,我最近适应情况蛮好的,到时候咱慢慢爬应该就没问题。”
“慢慢爬估计不太行,虽然我们半程坐索道路程缩短一半,但今天恐怕会下雪,我们最好不要在山上露营,尽量坐最后一趟索道下山。”
“下雪?”齐声撩起左手腕的袖子,量出APPLE WATCH给江栯看。
天气预报显示今日天晴,空气状况良好。
“雪山上的天气很难仅靠天气预报预测。”江栯耐心解释。
“那你是怎么知道会下雪的?”
“看云。”江栯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齐声看向对面的天空。
齐声顺着江栯的视线看过去,落入视线的天空一片阴茫,分不清究竟是堆积在大气层的云,还是这根本就是喀兰天空最真实的模样。
齐声忍不住嘴里嘀咕:“这什么也看不出来啊…”又伸手摘下墨镜继续若有所思地端详起来。是云,他确认了,随着缆车一节节升高,他亲眼目睹那堆积的云几乎是以风一般的速度变换起来。只是转眼,原本厚重的云雾便被轻易拨开,太阳的光芒不容分说地刺向他。
齐声下意识闭上眼。却偏头冲江栯说道:“木导游,太阳出来了。”
没等听见江栯的答复,对面先惊叫连连。
“我的妈…”
“天哪…”
“怎么了?怎么了?”齐声慌忙睁眼,看见对坐的三人齐齐指向齐声背后。
齐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