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日的刹那,金辉均匀而慷慨地撒在喀兰雪山经年累积的深雪与凌厉裸露的山岩之上。日照金山的盛景如同神仙画卷在众人眼前铺展开来,神圣而壮阔。
能回馈这份壮丽的唯有缆车内回荡不息地感叹。背对着雪山而坐的齐声强忍住摇晃失重的恐惧,转身跪着趴在缆车的防护栏上疯狂按手机快门。
江栯对日照金山习以为常,一次都不曾回头,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
对面的导游是唯二淡定的人,此刻依旧恪尽职守地解说:“日照金山是神对幸运者的馈赠,也是雪山对于朝圣者的赞许…”
下一秒,导游鸡汤味的解说戛然而止,他被无法言说的景象吸引,不是雪山,是眼前少女的双眸,太阳在少女漠然的眼神中偷偷留下花种,玫瑰在眼瞳中借着阳光盛放,这是朵连雪山也会黯然失色的玫瑰。
不知望了多久,直至熟悉的广播声想起“女士们先生们,缆车即将到达终点,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安全下车。”
缆车缓缓划入转接站,阴影笼罩缆车的瞬间,少女的眼瞳中的玫瑰也随之掉落,渐渐失去色泽,只剩下再寻常不过的茶棕色。
导游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的失礼,好在并没有人察觉。
“大家集合,我们出发啦。”导游在跳下车的瞬间进入角色,“我们从这边的楼梯上去,大家不要走错啦。”
“我去,这趟来得太值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日照金山,以前只听我爸妈提起过,但亲眼见了就像做梦诶!”齐声还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再一遍翻起相册回味刚才的盛景,即使照片明显逊色不少,但感觉是永恒的。
江栯伸手拍了拍齐声的肩膀:“梦得醒醒了,齐先生,接下来就是徒步路段了,雪山上可得打起精神来。”
“是是是,还是先办正事。”齐声连连点头,关掉手机,“我准备好了,咱们往哪走?”
江栯指向与景区楼梯相反的方向:“这边。”
齐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只有苍茫一片,不知道下了多少场雪才累积成如今的厚度。积雪之上连个脚印都没有,他怀疑根本是没有路的。
“我走前面,你踩着我的脚印跟上。”江栯看出他的疑惑率先行动,又想起什么,左肩向后一拐,卸下后背上橙红色的登山包,拿出氧气瓶递给齐声:“氧气瓶随手拿着,不管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一路上都边走边吸。”
“哇,木导游你太靠谱了。”齐声接过氧气瓶,像小朋友见到宝贝似的,“有你在,咱们今日绝对马到成功!”
江栯继续朝前走去,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好像很执着要上登云峰,但想必赵经理跟你介绍过,登山过程中外在影响条件很多,所以并不能百分百保证成功登顶,遇到危险,首先以生命安全为主,虽说上来一趟不容易,可跟活着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那可不行!”齐声惊叫一声,“我一定得上登云峰。”
江栯忙打断他,严肃道:“声音小点,不要叫,这是在雪山上,声音分贝太高一不小心会引起雪崩的。”
齐声霎时闭嘴,上下唇死死地抿住,用行动向江栯展示他将对“嘴门关”进行严防死守。
“也不是不能说话。”江栯轻笑着解释,随即又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是跟朋友立了什么flag吗?还是想装个大的?”
“那倒不是,我倒是想装一把呢,可说出去谁信呐?”齐声把氧气瓶口按准位置猛吸一口,“登云峰、流云树,人家都当这是神话呢。”
“那…你相信吗?”
“当然!我不信我来这儿干嘛?”齐声莫名其妙。
江栯冷不丁被噎,一时没有出声,只自顾自地向前带路。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好在一路踏雪而行,在将近一掌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下去,前前后后锯木头般的响声此起彼伏,掩盖了这段沉默。
“哇!”齐声突然停下脚步。
江栯闻言也跟着他停下,询问地看向他。
“木导游,你快看。”齐声羡慕地望着雪山山崖之下,“有人在滑雪!”
“哦?还有不要命的人来喀兰雪山滑雪?”江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有个不要命的…”
踩着双板,只套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那个不要命的滑雪健将不是参婆还能是谁。
“同样都是人,怎么有人就活得那么潇洒呢。”齐声感概道。
江栯看着逆风而下的参婆,默默在心里纠正,其实未必是人…且就算是人要是能活到170岁还不死,确实,想干啥就去干吧,就算要命也不要紧。
鲜红色的人影逐渐远去,最后变成一个红点。
齐声看得入神,忍不住往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小心!”
江栯猛然伸手一把揪住齐声的后衣领,两人顿时向后倒去,栽进雪堆,齐声手边的登山棍不小心脱手,下一秒和他脚下的雪一起轰然下坠。
齐声怔怔地看着像海啸般翻滚而下的雪浪,浑身冷汗。
“你没事吧?”江栯坐起身问道。
“我去,好险…好…险好险。”齐声哆嗦个不停。
江栯起身去拽他,“小心点,踩着我的脚印走,还有,千万别好奇心作祟,想‘另辟蹊径’。”说着把她的登山棍塞进齐声手里。
“打起精神,还有一半的路就到了。”江栯看着吓懵了的齐声,安慰道。
齐声深呼吸竭力提起一口气,跟上江栯的步伐。
天色说变就变,方才还在喀兰雪山头顶的太阳转眼消失不见,不消片刻,竟飘起雪来,再接着,风也猖狂起来,三三两两的雪花队伍瞬间壮大,不由分说地落地,抹去了过路人跋涉的痕迹。
江栯放慢脚步,等齐声走过来与自己并肩,两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山顶。
“就要到了。”江栯偏过头看向齐声。
“那就是…”齐声伸手掀起帽子,前路一览无余在他的眼里铺开,他有些不可置信,他此刻与山顶不过五十米距离,但那里确实是尽头的痕迹。“这就是…登云峰顶…”
“是的。”江栯毫不回避地打量着此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齐声,他眼里几乎闪着泪光。江栯不知不觉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有些不知所措。
齐声伸手扶正卷边的牛仔帽,率先大步大步向前走去。他耳朵冻得通红,身体却在燃烧,他没有在抬头,只是无所畏惧地、坚定不移地向上走,向上爬。到山顶的那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喘息不止,几乎接不上气。他欣喜地回过头,发现还江栯站在五十米开外半步未动,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要再继续上前的意思。
“木导游,是这里吗?”齐声喘着粗气,朝山下江栯呼喊,“我到了吗?”
“是的。”江栯看着他的询问的眼神点头,随后轻声说:“你抵达了。”却只有自己听到。
“流云树在哪里?晚上才能出现吗?”齐声环视四周,陡峭的雪山山坡上漫山都是稀稀拉拉的松树,苍凉的、沉暮的、□□且毫无生机的。如果在旁边配上一间三角顶的小木屋,小屋内壁炉里温暖的火光会使得整片雪林都惬意起来。
只可惜,站在雪林之中,凌冽的寒风一次次刮过你裸露的脸颊,提醒你这里没有希望。
“你回头。”江栯提醒道。
齐声转过身去,山顶之上的确有一棵与众不同的树,只是它更凄凉,更凋敝。松树枝上尚且挂着黑绿色的松针,而这棵树他完全赤裸。别说世间星辰诞于此了,连片叶子它也结不出来。
齐声愣住许久,才认出来,这是一颗死透了的柳树。
“这…”齐声不敢细想,难以置信似地看向江栯。
“这是流云树?星星呢?”
“是,也不是。曾经是这里确实是流云树,但它早在七年前就枯了,如今剩下的只是流云遗迹。”江栯说道,“也早就没有星辰了,什么都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齐声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呢…”齐声难以置信,一遍遍问道。忍不住颤抖地伸出手去抚摸眼前干枯的树干。雪大的像柳絮,落在枯柳的枝头,也在齐声的肩头驻足。方才兴致盎然的他在听到这句话的不由自主地泄气,像被流云树瞬间吸干了精气,只剩着皮囊苦苦支撑。
齐声这么大的反应,是江栯完全没有想到的,像是兴致勃勃拿着好不容易攒的钱去玩具却还是没能得偿所愿的小朋友。她有些不忍。毕竟之前每一位找“流云树”考古神话的人都只遗憾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随即便开始对于自己有幸浏览“仙人摘星”的遗迹而雀跃。
江栯站在山腰处看着齐声就那么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她不禁也跟着他发楞,腹诽道:喂,不要这样好不好,所谓神话不就是这样吗?小时候深信不疑,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不相信了,根本用不着科学协会打假。如今你还有力气来证明它曾经存在就已经很厉害啦。能不能爽快点,接受现实啊少年。
迈过神话,我们还得下山不是?
雪这么大,再不下山就真的下不去了!
江栯注意到雪花渐渐在齐声肩上堆叠,她轻轻伸手拂去自己肩头的落雪,稍叹一口气,犹豫着开口:“据说是因为过去摘星太过猖獗,丝毫不节制,才导致的…”她停顿片刻,“又或许,仙人摘星只是个神话,反正我们也无从验证。”
“神话?”齐声从悲伤失望中抽回神,“我费这么大劲上的喀兰山,你告诉我或许这是神话?”
“可…我们谁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神话呀。”
“可你还是找到这条路了,这就是证据。”齐声固执地看着江栯,试图让姜栯也承认不是神话。
江栯忍不住皱眉,不耐烦道:“我也只是听说的好吗?这条路可不算传说或是隐秘,只不过路线被赵胧买断了而已,退一万步讲,齐先生,是不是神话的你都已经亲自探索过了,可别再执着了!”
“可…你不是解星人吗?”齐声站在山顶,定定地俯视着江栯,似乎想窥见江栯眼睛之后深藏的东西。
“你说什么?”江栯神情瞬间有些凝固,但随即又恢复如常,嘴角还挂着笑,眼底的笑意之下悄然浮上不被人察觉的戒备。
“解星人又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难不成我跟你看的不是同一版本的神话?”江栯笑着搪塞,她已经猜到了是赵胧拿自己当条件,才哄得齐声上钩。按照从前的说法,这条路线只说是新州好景公司买断了徒步者探险的线路,才能爬上登云峰。
“你什么情况?”齐声再次莫名其妙,“不是赵经理说你学过解星吗?不然我干嘛大费周折找你做向导?”
从山顶望下去的视线被纷飞的大雪层层阻隔,齐声几乎看不清江栯的脸,但他还是察觉到那顶橙红色的帽子下面,最后一丝笑容已然消失殆尽。
江栯仰头冷冷望着山顶的齐声。她摸不清齐声的具体身份和目的,但至少确定了一个——他是摘星者。江栯暗自凝聚自身星力,一股沉淀已久的能量从血液中苏醒,逐渐在身体内部伸展、蔓延。
“等等,我记得我妈说过,流云之所以为流云,是因为即使是在山顶之上,也有一条河倒淌着流向天际,河水如云般轻柔飘浮,触之如同无物。”齐声低头确认,“就算现在枯竭了,可这里怎么连河床的影子也没有…喂,木愉!你站住!”
齐声一抬头见江栯转身下山,转眼只剩一个橙红色的小点,随时会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之中消失不见,他边追边喊:“你别走,你说清楚!这里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登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