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的长廊空旷得仿佛一座冰窖,寒意顺着白瓷砖的缝隙往上爬。
刺耳的治疗仪在苏衡耳侧回想着,腿部的刺痛此刻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ICU的消毒水味刺鼻得令人作呕,像一把钝刀来回割着喉咙。
苏衡躺在推床上,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囚成僵硬的白色雕塑。
白色纱布从脚踝缠至大腿根,血迹一层层洇开,像雪地里怒放的暗红蔷薇。
护士掀被换药时,他猛地抽气,额角青筋暴起,却偏偏勾着唇笑了。
“阿生。”他对着空气低唤,大声呼喊:“你进来一下。”
秘书李生闻言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的目光触及床边的金属拐杖,眼眶瞬间通红:“苏少……”
“我失踪一个礼拜了,他们还是没有问及我吗?”苏衡攥着拳头追问。
她手腕上的腕骨嶙峋,皮肤都薄得能看见青紫的血管。
李生对他深感同情、无话可说,顺手拿起了苏衡的手机。
苏衡攥着手机沉默了良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空。
他的双手微颤了三秒钟时间,终是锁住了手机。
“我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漏。”苏衡嗓音沙哑,绝望道:“订票,明天飞伦敦。”
“苏少,不可以的,医生刚刚还说你……”李生声音发颤,终是告诉了他一句实话:“你的右腿严重骨折,不好好养着会落下残……”
“怎么?你是在教我做事吗?你别忘了,不是我推开你,你指不定怎么样哪?”苏衡截断他的话语,说出心里话,目光落在室外的天际处低声又说:“阿生,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这个人……生平最厌弱者,如今我便是弱者,雪儿如果看见我瘸了,只会庆幸自己逃得够快!”
“苏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因为我想赌,我想要有人在乎我,只可惜……是我输了!”
苏衡话语刚落,他的主治医生便走了进来了。
他摘下口罩,声音低沉得像是宣判……
“苏先生,你的右腿伤得太重了,你的家人必须到医院安心的照顾你静养。”
苏衡听完他的话语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泛红,近乎癫狂。
“我的家人!我的家人?我哪里还有家啊?”
“苏少,你别再执拗了,太太之前电话关机,你要不你再给她打一个。”
听闻李生的劝说,苏衡再度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可他并不是要告诉慕凝雪自己出事,而是要跟她一刀两断。
【慕凝雪,这次你安心了,今生今世我都不再打扰了。】
发送完这条微信消息,苏衡将手机的屏幕锁上了。
他看着医生语气平静道:“医生,我没有家人,我请求你立刻给我开出院证明。”
苏衡生来慕强,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客气的跟人讲话。
因为他要逃走,他比谁都清楚,人逐光而行,谁都不会爱一个残缺的影子!
他决不允许慕凝雪看见这样的自己,更不想她回头施舍自己……半分怜悯。
他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雪儿,原来最疼的,不是失去,而是我明明还爱你。
我只能忍痛亲手把爱情碾成碎片,藏进心里的黑暗里。”
他自言自语,痛中思痛,再也不想去在乎任何人。
——
慕凝雪盯着苏衡突然发送过来的微信消息,呼吸不自觉的陷入了慌乱。
她的胸口像是被钝刀猛地剜开般,疼得她几乎弯下了腰身。
她怀里的小团子忽然放声大哭,仿佛是感应到了母亲心脏的裂缝。
“寒寒乖,不哭……不哭。”苏衡仓皇拍哄孩子,嗓音碎得不成调。
她的泪坠落在婴儿细软的发旋里,低声自语:“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疼?”
漆黑的深夜里,孩子在她的身侧睡去,呼吸轻得像羽毛。
慕凝雪抱着那张唯一的合照,那是摄影馆上门在家拍摄的全家福照片。
照片里的苏衡站得笔直,眉眼张扬,用力的臂弯里是她与刚出生的宝宝。
她抱着照片入睡,直到光线发白,她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她心不在焉的为孩子穿好衣服,还没有洗漱就被爸妈督促着吃早餐。
他们好像在说,楼下的院外空气清凉清新,打算带着苏慕寒下楼去转转。
慕凝雪低声“额”了一声,随手勾了勾睡乱的长发,答应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他们一家三口人便带着不到两个月的苏慕寒出门了。
郁郁葱葱的香樟树街道上,妈妈抱着孩子,爸爸推着婴儿车提着背包。
慕凝雪心不在焉的跟随在后面,一阵喇叭的响声传来,惊起树梢的鸟儿。
苏衡坐在车内,听到喇叭声立刻指责:“阿生,你在做什么?”
李生闻言攥着方向盘,不甘心的手背青筋暴起。
“苏少,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我是故意按喇叭的,你不该瞒着太太。
你真不打算告诉太太,你为了找她出……”
“住嘴,她已经不是我太太了。”
苏衡侧眸喊话,嗓音冷得像冰屑般看着李生。
“以后记得改口称呼她……慕小姐。”
“好的苏少,我记住了,我以后会改口的。”
汽车后排座位上的苏衡“嗯”了一声,右腿僵直的伸着,石膏边缘磨得泛灰。
同一秒,李生故意落下了汽车的玻璃窗,慕凝雪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
慕凝雪盯着相隔不远的车辆,对视上苏衡看向自己的,那双深情的眼眸。
她一动不动、原地未动,苏衡在车内最先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当他再度抬眸时,慕凝雪已经攥着手机接听了苏宠的电话。
“嫂子,不好了,我哥买了去伦敦的单程票,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慕凝雪骤然攥紧手机,手指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手里的机身。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苏衡,第一反应便是挂断电话,奔向妈妈的身边。
直到把儿子苏慕寒抱在怀里,孩子在她怀里蠕动,她方才安心下来。
她以为苏衡是来带走孩子的,她的泪水忍不住砸在了儿子的小脸上。
“雪儿,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抱孩子?”
“爸妈,苏衡来了,他在那辆车上,我们快回家吧!”
慕凝雪盯着苏衡与那辆白色汽车,爸妈也顺眼看了过去。
苏衡从未像现在这样吃惊,他从未想过他对慕凝雪来说如此的‘吓人’!
“开车!”苏衡言尽,取下手上的婚戒,低声喃呢:“她和孩子……自由了。”
汽车行驶,快速越过慕凝雪面前,苏衡心疼抬手,将婚戒丢弃在了车道上。
短暂的呼吸停止,慕凝雪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眸,心跳都因此漏了一拍。
她并不知道,苏衡是拖着那条可能终生残废的腿,一步一步挪上飞机的。
她更加不知道,在误以为方若云因为她被一群人伤害的那一夜。
苏衡打算把所有罪都揽到自己身上,哪怕离婚,他只愿她与孩子平安无事!
苏衡望着飞机舷窗外的黑暗,深深的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整个掏空。
他抬手覆在胸口,那里空荡得只剩下了风声。
封心、锁爱——是他在心里刻下的最后一道符咒。
深夜的慕凝雪攥着苏衡遗弃的婚戒,蜷在沙发,怀里抱着他的男士衬衫。
雪松与烟草的味道显然已经消失了,她却仍然固执地萦绕在自己的怀里。
“雪儿,寒寒在哭,在找你,苏衡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
“妈,我并没有期待他回来,我只是一时间太难过了而已。”
慕凝雪擦着泪水,直接拿起手机,打开了那个置顶了七年的微信号。
她的指尖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删除。
屏幕黑掉的瞬间,她恍惚看向楼下的黑暗。
她嘴硬的不敢说,梦里的她却看见……
在滂沱雨夜里,浑身湿透的苏衡跪在她的脚边。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膝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雪儿,我爱你,别走……别离开我。”
梦中惊醒,慕凝雪不敢大声的哭湿了枕头。
她知道,她和苏衡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
苏衡宁可把自己放逐到万里之外,也不肯以残缺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她自己则是在深夜把伦敦的航班号查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按下下单。
苏衡在伦敦的雨里独自练习拄拐的时候,每一步都是在踩碎他自己的自尊。
慕凝雪在【星海市】的夜晚,一次次偷吻遗弃的婚戒,试图感受他的存在。
转眼间,苏慕寒已经三个月大,百天在即……
苏景南做客慕家,踏进客厅时,最先听到的便是孩子的欢笑声。
“孩子马上百天了,酒席必须风光。”苏景南站在客厅内的声如洪钟。
慕家一家三口人无人搭理他,就连慕凝雪也不乐意去跟他说话。
他竟然再度信誓旦旦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可是……是女娃又怎样?也是我苏家的骨血!”
慕凝雪心口一震,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生下来的分明是男孩,眉眼也隐约带着苏衡的影子。
电光石火间,她方才明白,为什么孩子没有被苏家人抱走!
是苏衡死死了孩子的性别,而且连他的父亲都毫不知情。
“女孩?怎么会……”慕凝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从不知道苏衡那么爱她,以至于她的后半句花都哽在了喉间。
她只能在心里暗说……
‘原来苏衡宁可让全世界误会孩子性别,也不肯让苏家把孩子从我怀里夺走。
他宁肯欺骗他父亲,也不肯让他父亲知道真相,怪不得他那天什么都没做。”
在看到慕凝雪沉默时,苏景南只当她是在痛恨他的儿子苏衡。
因此,苏景南立刻怒意翻涌道:“雪儿,爸爸知道那个混账东西对不起你,他如今去了伦敦,他最好是死在外头,要是他敢回来,我一定亲手打折他的腿!”
苏景南说话时胸口起伏,声音却忽然低软了起来。
“雪儿,你恨阿衡是对的,往后你是我亲闺女,苏家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慕凝雪闻言抱紧襁褓,下一秒便双膝一弯,直直的跪在了他的面前。
“爸,是我错了,错的人是我。”慕凝雪声音发颤,眼泪滴在孩子柔软的衣服上,悲痛补充:“我和衡哥约定过,如果是女孩,孩子由我离婚带走。是他怕失去孩子,更加害怕我想不开失去我,所以他……他骗了您。”
慕凝雪泪如雨下的拉开儿子的尿不湿,直接让叱咤一生的苏景南傻眼了。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无措的老人,嘴唇哆嗦,口中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