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周灵斩钉截铁地说不认识,纯粹是打心底里厌恶这帮纨绔公子的做派,不愿与他们有半点牵扯。
当她听到金纶也脱口而出“不认识”时,并无半点意外。这种富家公子向来冷漠不近人情,哪会因为一面之缘的际会,便承认与她这等贫民有交情。
其实金纶下意识撇清两人认识,本意是不愿让林长栋知晓,当日那重排九宫的解法,是他找了周灵做外援才取胜的。
说完他又有几分心虚,抿紧唇线,偷觑了周灵几眼,在她瞪过来之前又慌忙移开视线。
这副模样落在林长栋眼里,倒更像两人在眉来眼去似的。
金纶比他高一截,他抓着金纶的衣襟往下扯,凑近耳边低声追问:“你跟她真没什么?”
金纶看他的表情便知晓他误会了,忙否认道:“我跟她能有什么啊!”
林长栋想想也是,金纶除了个头高些,对男女之事完全尚未开窍似的,别家公子舞姬小妾都豢养几个了,就他成天还在闹市铺子里瞎转悠。
金纶见林长栋面色松懈下来,没有先前那般不虞,趁机劝道:“雍都城地段佳的铺子多了去,何必死磕这一处,闹成这样也不好看,不如撤了罢。”
外头看热闹的人的确不少,林长栋听进去金纶的话,这一出闹得他面上无光,他临走前瞥了四周几眼,恨恨离去。
离开前,金纶又偷瞄了一眼周灵,但对面显然不想理睬他,他也只好跟着旁人一并散了。
众人一离去,周灵方才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像绷紧的弓弦忽然卸了劲,整个人软绵了下来,手脚无力地搭在桌椅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周岩也拍拍胸脯坐下来,朝她竖起大拇指:“阿姊,你真勇,敢面不改色跟这么多人叫板,连五百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欺负你在先,那五百两银子分明是侮辱人的,我自然不会要。要说勇猛,你先前冲过去撞人那一下,才真是吓我一大跳。怎么样,他们没弄伤你吧?”
“没事儿,就是手腕有点发青,过两日便好了。”周岩摸摸鼻子:“他们人多势众,我的确有些冲动了,不该意气用事,万一连累了阿姊和小妹就完蛋了。”
“哪有什么完不完的,他们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了,不至于背后下黑手。这事儿搁在明面上来看,怎么也是他们不占理,告到衙门那里咱们也不怕。”
周灵说是安慰弟弟,其实也是给自己壮胆,劝慰自己别把那帮人的恶行放在心上,还是开店做生意要紧。
很快她又抖擞起精神来,准备迎接暮食的客人。
傍晚来了不少穿着短打衣裳的脚夫,周灵听他们交谈才知道,他们是在附近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工。大多数年轻未成家的脚夫劳累一日,晚上不急着归家,便三五成群寻一处便宜的小馆吃上二两小酒,拿着刚到手的铜钱犒劳自己一番。
“这云溪客栈又开起来了……但没见着老周啊。”
“是噢,这家客栈歇业半年多又开起来,兴许已经换人了。”
以前常来客栈吃酒的王二虎和李铁柱低声议论着,环顾四周,没见到从前的熟面孔老周,倒是上前斟茶的小伙子眉眼脸庞有七八分像故人。
周岩跟他们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他俩有几分惋惜。但其他的脚夫更多的是担心,客栈里没有熟练的庖厨,仅有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在掌勺,今晚的饭菜能好吃吗?
有好几个人叫嚷着换一家店吧,王二虎站出来力排众议:“我说各位,都到这儿了,酒都斟上几大碗了,又吵嚷着要走,是个什么理儿。不论年纪几何,人家既敢开店掌厨,便自有庖厨的手艺,未必就不如旁人了。”
李铁柱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咱们还没尝尝这家的手艺,怎么就断言不好吃了。我不说别的,单说这碗汾酒,我抿一口便知道是没掺水的好酒。前两日咱们去的那几家酒馆食肆,哪家小二不是拍着胸脯保证酒里没掺水,结果我一抿,那酒味忒淡了。要我说,单冲这碗不掺水的汾酒,咱也留下来尝尝菜品,真不好吃再走也不迟。”
这番话说在了几个酒蒙子的心坎上,他们搬了整日的货,不就惦记着这一口好酒么。于是刚才闹腾着要走的人都作罢,坐着吃酒等上菜。
他们七八个人点了不少菜,周灵怕人等不及,先上了两碟酱菜、一碟盐酥花生米和一碟拍黄瓜做下酒菜。
两碟酱菜入口生津,老食客一尝还是从前周老爹在时的味道。另外的花生米和拍黄瓜,便是后厨新掌勺的小姑娘手艺。
花生米用猪油小火炸香,颜色微微焦黄,入口酥脆而不泛苦,沥干油分出锅,再洒上一层薄薄的井盐,盐粒均匀裹在花生米的四周,入口咸香酥脆,佐上一口汾酒,那滋味美极了。
拍黄瓜选用脆嫩的鲜黄瓜,洗净后拍裂再切段,加少许盐杀杀水分。另取蒜末花椒姜末用热油泼香,再加酱油、陈醋、白糖调出一碗料汁,与腌黄瓜拌匀,连碗一起在井水里冰镇,呈出来之前再淋上少许香油增香。
几道下酒小菜一端上桌,空口喝了半碗酒的汉子们便争相去夹。一块不起眼的拍黄瓜入口,保留了黄瓜本身的脆爽,兼有酸咸口的料汁调味,口感味道皆全。方才还质疑吵嚷的人此时都闷不吭声,只顾着低头夹菜,生怕慢一筷子便抢空了。
两桌人就着简单的下酒菜,便个个下肚了两大碗的酒,周灵估摸着有两三斤。若按这势头,那两坛子汾酒要不了几日便都要沽空,比她预想中卖得更快。
“小掌柜,你这手艺真不错啊,我感觉比你老爹的还强些!”
“掌柜的,你别听他磨叽,赶紧去后厨忙着,这几道菜把兄弟几个馋虫都勾出来了,根本不够吃,后面的菜快些上啊!另外再来两桶米饭!”
“好嘞。”周灵笑眯眯地应下催促,一面示意周岩及时给客人添酒,一面赶去厨房把剩下的六道家常菜快些炒出来。
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位散客,周灵一直在后厨忙到月上枝头才停下来歇口气。
长时间在灶台边上站着,她的脸在烟熏火燎中变得滚烫,像刚煮熟的鸡蛋。
周灵喝了几大口凉水都不过瘾,索性垂下头,整张脸埋进装着井水的木盆中,冰凉的井水沾在发烫的肌肤上,冰得她浑身一激灵,才顿觉舒缓。
冰凉的井水让她身心都冷却了下来,神思异常清醒,她冷静地开始梳理下午那桩事。
那几个生事的纨绔虽然已经走了,但她心里的石头却没完全落下。她回想起那个林长栋离开时不甘心的眼神,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自小顺风顺水惯了,看中什么便要得到,向来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周灵心中一沉,这事儿大概没这么轻易就过去,指不定这几人哪日得闲又会来闹事。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彻底解决事端一劳永逸的法子。
周灵莫名想到了那位金家少爷,他看上去面善一些,在这群人中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很快她又失笑着摇摇头,否认了这个荒谬的念头。那位金家少爷显而易见与对面那群纨绔交好,一口一个“长栋”叫得十分亲密,显然关系匪浅。他又怎么可能会站在自己这边,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去得罪自己的故交好友。
想来想去,她有些郁闷地垂下颈子,头一下一下磕在木盆边缘地叹气:今日客栈才重新开业第一日,怎么就无缘无故惹上这帮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了。原本生意红火和食客夸赞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子被这帮人搅得烟消云散。
“阿姊,你……累魔怔了?”周岩在前堂收拾完残羹冷炙,一进后厨便瞧见阿姊正倚在窗边的高凳上,头一下下地磕面前的水盆。
周灵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无意识地在水盆边缘磕了好久的头,一望水中的倒影,还隐约能见着额头上浅浅的印子。
她尴尬地捂着头,含糊地解释自己刚才累迷糊了,打瞌睡来着。
“阿姊,累了就早些休息吧,厨房我来收拾。”周岩知道掌勺的人最是辛苦,劝她早些进去歇息。
周灵本想推辞,一起身却已脚步虚浮,头重脚轻,便不再强撑下去,稍做洗漱后一沾枕头便睡熟了。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周灵居然成了最晚醒的,她翻身下床,踩着草鞋走出去一看,周岩和周芸已经张罗着快把朝食做好了。
三人照旧坐在厨房的小桌板前喝小米粥,周灵问起昨晚的汾酒卖出去几成。
“阿姊,昨晚那几人挺能喝,差不多每人喝了八两多的汾酒,统共卖出去七斤,加上菜钱,昨晚总共入账两吊钱。”周岩说着,从兜里掏出昨晚收来的铜钱递过去。
周灵收下后默默算账,昨日新开张,生意还算红火,账面上的收入统共有三吊钱并三百余文,看起来是挣了不少……但实际上,这些还并未刨除前几日采买花去的银子。
粗算一番,昨日炒菜做饭用去了不少麦粉、稻米和时蔬鸡鸭鱼肉,连灶台下生火的柴火都用去了近三成。这些抵在食材成本里,估摸着也有七八百文了,再加上汾酒的进价……
周灵掰着手指头加加减减,不算人工,昨日实际挣了两吊钱左右。不多不少,属实是浸透了汗水的辛苦钱。
她昨日累得半死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何日能请个帮手,但就这两吊钱的进项,倘若还要减去请人工的费用,便再没剩多少了。
于是周灵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等什么时候客栈挣钱容易了,再考虑请人帮手吧,在此之前只能自个儿苦点累点了。
都城居,大不易,事事都得精打细算地花钱。就连那生火的柴火,原本他们在乡下住的时候,随便在村子附近的山头上一砍一大把。但搬到城里来后,周边少有任人砍伐的荒山野树,想用柴火还得去市集上买。
周灵一面算帐一面思索,能不能想个法子,能高效省钱还省事儿地把钱给挣了……
还没等她想出新的经营法子,客栈外头传来一阵叩门声。
哟呵,今日客人上门还挺早?
莫不是昨日的口碑传了出去,今日的来客更多了?
周灵乐滋滋地想着,小跑着去开了门。
一开门,门外站着一老一少两人,神情肃穆,瞧着不像是上门吃饭的食客。
周灵不明所以,还是把两人请了进来。
不料那老者方一坐下,便掏出一叠欠条:“你母亲郑燕过去常年在我济民堂抓药看病,你父亲周世光花光积蓄后,在我这儿赊了不少账,这些都是你爹亲笔写下的欠条,统共有百两银子之多。”
听到“百两银子”这几个字,周灵脑袋瓜都还是嗡嗡的,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
那老者自称是济民堂的老大夫,旁边青壮的男子是他的徒弟也是孙儿。两人见周灵迷瞪着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便将那叠欠条递到她手边过目。
周灵怔愣着回神,手指翻开这叠厚厚的欠条,估摸着有数十张之多。欠条上署名的字迹,看上去的确是周老爹的字迹,跟客栈账册上的字迹很像。
“我朝律例,向来是父债子偿。我听闻周世光和郑燕皆已过世,那这笔账便该你们做儿女的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