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本来绷着脸,想和金纶保持距离,没想到被他耿直而认真的夸赞逗笑了,冷淡的神情破了冰,笑嗔着横了他一眼。
金纶没体会到嗔怒之意,只觉得对面眼波流转,盈盈动人。
他不自觉也跟着咧开嘴乐呵,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活脱脱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周灵默默腹诽,一下子也提不起同他置气的劲头了。
不过她始终同他不是一路人,眼下虽碰见了,她也没什么话想同他闲谈,索性一个人默默在树荫下找了块石墩子坐下。
金纶见她不说话,也跟了过来,瞅了眼粗粝生尘的石墩子,到底没坐下,站在一旁同周灵搭话。
“你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金纶站着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只瞧见她的颈子连着脑袋垂着,垂得很低,像一枝垂落的花茎,连带着沉重的花苞一并滚落。
……看上去十分低落。
金纶不禁想起初次见面时,眼前的姑娘聪慧大胆,神采飞扬的模样。哪怕是前日在客栈里她顶着压力还击林长栋等人的奚落时,她那双含着怒气的眼睛也是极漂亮的……
金纶不免担忧地靠近她一步,轻声问道:“你是在为那天的事儿忧虑吗?”
周灵乌黑的发尾摆动了一下,头微微偏向一侧,虽不言语,但态度不言自明。
她眼下虽然是为药房那一百多两的欠条而发愁,但前一日才有人来闹事想买下客栈未果,后一日便有了药房上门逼债的一幕,她很难不联想,二者之间存在关联。
不管那一百余两的欠条是否为真,那个咄咄逼人的小大夫扬言七日之内还不清欠债便要报官封店,分明是逼着她尽快把客栈卖出去抵债。
想到这里,周灵忍不住抬头,没好气地拿话噎他:“怎么,你那位不差钱的朋友还惦记着买下我的客栈,所以今日派你来当说客吗?”
金纶喉头哽住,抿了抿嘴唇,半晌才低声道:“你别把我想成这样……林家和我家是世交,长栋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当日不好在众人面前驳他的面子,没能帮上你,是我不对……但我还分得清是非善恶,我心里知晓这件事是他强人所难,尽管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偏帮着他来对付你。”
他蠕动着嘴唇,咽下了一句没说的话:其实我也把你当朋友……
但他知晓周灵此刻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甚至一开始还对他态度审慎,抱有怀疑和敌意,于是他咽下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金纶这一番剖白之后,周灵的神情松动几分,虽然她心里一开始叫嚣着不要相信这些纨绔公子口中的话,但他笨拙而诚恳的解释还是让她听进去几分。
周灵扭过头打量他几眼,盯得金纶嘴唇发干,耳朵涨红,她才移开了视线。
“没想到你跟我想的还挺不一样……”周灵耸耸肩,没头没尾地给了句评价。
“哪里不一样?”金纶凑过去追问,“是不一样的好还是不一样的坏?”
这话问的像三岁小孩一般较真,逗得周灵直乐呵,随手捡了一片落叶扔在他身上。
“既好也坏。”见他这般较真,周灵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金纶接住落叶,一点没恼对面扔他的举动,反而只顾着问:“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好,哪里坏?”
“好嘛就好在你这人还算诚恳,没端什么少爷的架子,我先前拿话刺你你也不恼,还巴巴地凑过来解释。”
金纶听完不禁弯了弯唇,又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还有呢?”他还没听够“好处”,周灵却话锋一转,说起他的“坏”来。
“坏就坏在你这人即便不是故意端着架子,但行事做派却讲究得很,明明要凑过来跟我说话,却不肯纡尊降贵地与我们布衣百姓同坐在这石墩子上,生怕这石墩子粗粝,弄脏磨坏了你一身的绸衣?”
金纶张着嘴哑然,自己刚才的确是嫌弃这石墩子脏,不想坐下来,所以才一直站着同她搭话。没想到这点儿小心思竟被她瞧了出来。
周灵本来也是随口一说,见他面露难色当了真,她冲他摆摆手,递台阶给他下:“哎,我就是随口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换做是我穿了一身好看又贵重的衣裳,我也会很爱惜的……”
她话还没说完,金纶便干脆利落地坐了下去,甚至没有撩起袍角,就这么让外层柔软金贵的雪锻衣料没有隔档地蹭在落灰的石墩子上。
“呃……”这下轮到周灵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又觉得他犯不着这样。他们本来就身份不同,他讲究些体面也很正常。
现在好了,他认真听进去了她的话,一下子就打破原有的习惯,不顾体面地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反倒让她有几分内疚,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把人带偏了。
金纶坐下之后,原本的高度差拉平许多,他离周灵的距离更近了,甚至微微低头能闻到她发顶的幽香。
他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心里觉得坐下来甚好,早该坐下来的。河边的风喧嚣着吹来,卷起他身边姑娘的几缕发丝,不时拂到他身上,带来若有似无的痒意。
两个人不说话时,这痒意更明显。
周灵不主动说话,金纶只好绞尽脑汁搜罗着话题,说着自己近来见到的好玩有意趣的玩意儿。
周灵偶尔点点头应上一两声,但实则对他讲述的东西兴趣不大。一方面因为他们家境悬殊,他的富贵日子离她太遥远,她还在为生计犯愁,实在对这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提不起太多兴致。
另一方面,她还惦记着自己刚才被偷的钱袋,不知道那位捕快小哥能不能帮她找回来。
所以她貌似在听,其实频频抬头看向远处,等着那位李捕快过来。
金纶也察觉到了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问她:“你在看谁呢?”
“啊……没谁。”周灵见他不信,索性把刚才钱袋被偷一事说了出来。
“不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吗,我赔给你吧。”金纶不以为然道,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我不要。”周灵下意识便拒绝了。
先前不认识的时候,她借着教他重排九宫的法子白赚他五两银子,还算说得过去。可眼下两人相熟起来,再要她平白无故拿他的钱,她是绝不好意思的。
她最不惯欠人人情了。
“你的钱怎么能替小贼赔给我呢,再说了,我的钱袋未必拿不回来。先前那位捕快小哥答应我了,会帮我找回钱袋的。”
“你还信这帮捕快?他们维护治安也就是做做样子,查个案子都得大半个月,你这钱袋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金家以往跟衙门捕快起了些摩擦,尽管后来金老爷拿钱摆平了,但金纶自那以后便对衙差没什么好感。
周灵还来不及反驳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不悦的声音——
“谁说我们是做做样子?周姑娘,你的钱袋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