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地面突然震动,殷漱免不得踉跄,阿孽轻轻一扶,到空地。
周遭房屋,塌轰塌隆。
“阿孽,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她望一眼阿孽,立时向村子去。
转入村里看时,土房塌大半,尘土扬扬,村民亦不奔逃,却是二三百颗泪珠前通绿阴,后靠屋角。
先不管还泪咒,救人要紧。
周遭塌房里惊呼救声。
她移步聚术,塌屋似羽毛被轻轻抬起,拉出满脸血污的男子。
见一缕清灵渗额,那男子挺了碗大的泪珠,伤口结了痂,颤颤:“神…神仙...”
再救起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螺丝钉的白发少年,却不发一声跑了。
穿梭废墟,救出二十多村民。
被救者都有同样的症状,满脸泪珠难计数,却没有惊叫,习以为常。
替他们暂时缓解,但治标不治本。
正午时分,稍作休息。
救出村民聚在空地,泪珠此起彼伏。
“姑娘医术高明,老朽佩服,”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殷漱回头看时,只个佝着背的老人,老人眼窝深陷,最引她注目的是他只剩下三根手指。
“略通医术。老伯是?”
“村里人都叫我杜老伯,”老人咳嗽两声,“我经营那间棺材铺五十年了,”他指了指西边塌屋子。
殷漱还想问地震的事,杜老伯却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救完人就快走吧,樟木村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为何这么说?”
“爷爷!”清脆的童声断来,棺材铺出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头绾两只角辫,身穿一襟青衣,腰间绦结个布娃,脚下麻布鞋
“这是我孙女小书朵。”
小书朵蹦到殷漱面前慢慢仰脸:“姐姐,你救了大家,好厉害呀!”她笑起时出对虎牙,眼睛弯得慢。
殷漱正要回应,望小书朵眼里冒出灰泪珠,看来她亦深受“还泪咒。”
“姐姐,你怎么了?”小书朵歪着头奇问,泪珠似果慢慢坠地。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殷漱对妖气极为敏感,这小女孩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姐姐,这个给你,”小书朵踮脚将布偶塞她手中,圆脸挂着甜笑,“这里里好多地震,它能保佑你平安。"
“姑娘,天快黑了,村东头吴婆婆家还有空房,你去那儿借宿吧!”
小书朵挣脱爷爷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竹筒裹的糖果:“与姐姐吃糖,我自己做的哦!”
“谢谢你。”
杜老伯牵着小书朵往前走去,小书朵回头对殷漱露个甜笑。
殷漱擦汗时,身后“扑通”,转身一看,几十村民齐跪。
只个滑跪冲来抓她的手:“神仙娘娘啊!您这救人的方式比我腌了三十年的老坛酸菜的动作还快!”
“……我不是神仙......”
旁边大婶捧着她的衣角擦泪:“您就别谦虚了!我家大爷的关节炎三十年都没好,您一抬手,将他从废墟里拖出来,现在他高兴地追着我家母鸡满村跑呢!”
“神仙!您救了我媳妇,要不...要不我给您打口锅?毕竟这年头敢明目张胆挑衅急脚新郎的人不多了!”他打了个嗝,“虽然我的铺子塌了...但情怀还在...”
最离谱的是卖樟脑丸的村民,边哭边往殷漱手里塞樟脑丸道:“您收下吧,这是我家保存了七十年的樟脑丸...”
殷漱被围得连连后退,差点踩到捡萝卜干的老婆婆,老婆婆抹着泪花:“没事儿,神仙娘娘,踩吧踩吧,踩过的萝卜干更入味,神仙脚底是仙气啊!”
在一片混乱中,阿孽悠闲坐在凳子上转着树叶。
两三个村姑红着眼瞄着他,有个胆大的抽抽搭搭问:“神仙娘娘…那位公子可曾...…”
“不知道!没问过!不清楚!”
等村民们终于散去时,殷漱的茭白斋前堆座山。
有带着牙印的烧饼、缺了口的腌肉坛子、甚至还有半碗长寿面,最绝的是王婶贡献的“全村最后一块猪肉渣”。
这算治疗费还是饮食费…...殷漱望着破墙想道,弯腰收拾废墟时,阿孽不知何时晃到身边。
殷漱将碎片扫进筐里:“按常理,这种地震,吓都吓晕了,村民却平静非常,想来经常发生,却没把我这个外乡人当骗子赶出去。"
“因你救得不错。”他顺手把歪倒的杆子扶正,“特别是治哭包那招,再晚点他们能把村子淹了。”
殷漱笑了笑道:“我现在相信了,定是沾了阿孽的福气吧!”
阿孽嘀了一句,轻不可觉的话:“若我的福气能帮上你的忙,你尽管拿去。”
“什么?”殷漱侧头问。
“没什么。”
殷漱正去清理碎裂的陶罐和散落的衣物。
“你要整俢房子,我帮你,”阿孽将尚完好的木料堆放在东侧,断裂的木料劈成柴火。
“那太麻烦你了,”殷漱扭头问他。
“漱漱,你肯收留我,我怎么能白吃白住,”阿孽道。
殷漱点了点头。
阿孽在不远处翻找着倒塌的茅草堆,试图抢出还能使用的物件。
殷漱弯腰拾起一根断木,抚过粗糙的断面,抬头望空,日头像随时会来刁难。
阿孽直起腰,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
殷漱的一缕黑发从她松散的发髻中滑落,“我们先弄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晚上可能会下雨。”
阿孽点了点,走向倒塌最严重的地方:“木头还能用一些,”他踢了踢半埋在土里的横梁,“但草都烂了。”
殷漱蹲身,掀开一层潮湿的茅草,下方还算干燥,“能救一点是一点,”她抬头望向阿孽,"我记得山脚那片湿地旁边长着很好的茅草。"
阿孽道:“要走两个时辰,你...”
“啊?我能行,”殷漱起身,跺了跺脚。
两人踏上湿滑的山路。殷漱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探路。
地震改变地貌,原来的小道现在布满裂缝和落石。
"小心!"阿孽突然拉住殷漱的手臂,她脚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地面裂开一道近尺宽的缝隙,黑洞洞看不到底。
殷漱稳住身形后感激地望了阿孽一眼。
他们改道绕行,见片黄草在摇。
殷漱抬手遮额,顶着日头道:“看,多好的草,"殷漱过去,抚把细长的草叶,“长得又密。”
当时阿孽从腰间取下镰刀,熟练收割。
殷漱用布条将割下的茅草捆成束。
他们配合默契,不多言语,只有镰刀划过草茎的沙沙声。
过了会儿,天空连暗。
阿孽抬头看了看:“快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好,”殷漱道。
他们背着茅草捆踏上归途。
刚走到半路,大雨砸来,殷漱的头发湿透,茅草捆也越来越沉。
阿孽不时回头看她,脚步放得很慢:“我来。”
“啊?”殷漱抬头。
只见阿孽拿过她的数捆茅草背了。
回来时,两人淋得透湿。
殷漱顾不得换衣服,先忙着把茅草搬到还未倒塌的灶棚下避雨。
阿孽生起一小堆火,煮了姜汤。
“喝点,别着凉,”他将粗陶碗递给殷漱,看着她小口啜饮。
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日头探头。
他们抢出来的部分茅草还是受了潮,殷漱将它们摊开在日光下晾晒,意欲俢斋。
殷漱按照阿孽的指点,将较粗的木材削成柱子和横梁,再用藤条编织固定用的绳索,默默接过他编好的绳索,看见他手腕的伤口:“这是……”
“小时候摔的,刺了个东西盖了,”阿孽道。
于是,两人柱子扎地,调整横梁,铺设屋顶,将干草分成小束,底部对齐,然后一层压一层铺在屋顶骨架上。
不移时,终于完工了。
它比先前的草屋小一些,结构更牢。
殷漱站在门前。
“试试看,"阿孽递给她一瓢水。
殷漱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水瓢,爬上梯子将水倒在屋顶上,水流顺着茅草层迅速滑落,毫无渗入的迹象。
她望向阿孽笑了笑,他也在笑。
片刻后,殷漱在里间的墙角铺设草垫坐着:“你以前盖过房子?你会的东西真多,这般造诣,必是家传绝艺。”
阿孽走过来,递与她一杯茶,留在她的身侧坐了:“自己乱刻,图个乐子。”
“谢谢,”殷漱双手接过茶,“没有你,我一个人做不到,”啜了一口茶。
殷漱起身又端来两三碗水果,见阿孽挽起的手腕上绣着着精致的“袖扣”,“袖扣”上刻着奇异花纹,隐隐透出神秘。
阿孽察觉她的目光,随手将袖子放下,笑道:“随手刻的。”
见他无意多提“袖扣”之事,殷漱亦不便强问。
只是,她抬眼看了看边上的香膏盒子,随口探问:“阿孽,你这雕工与香道皆通,想必是书香门第的熏陶?”
阿孽摇了摇头,笑了笑道:“无人指点,不过闲来无事,自己瞎捣鼓。”
殷漱用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漫不经心递过去问:“那你连东荒汸水节的场景也会刻?莫非你去过东荒?”
阿孽轻笑,语气淡然,接过她的一叉苹果:“你不是说我无所不知吗?那自然也知道如何刻了。”
他神色坦荡,似全然不惧殷漱起疑,也不怕她追问。
殷漱听了,笑了笑:“十分在理,” 咬了口苹果。
“那当然,”阿孽望着她的侧脸。
殷漱琢磨着给桌上添镜子,从袖子里掏出一面镜子来。
那镜子挂着金链子,链子上还坠着个紫面儿,上头雕着“驱祟”二字,是息隙灵渊里带回来的。
阿孽洗杯盘回来:“漱漱,在做什么?”
“刚找到了一面镜子,摆这里怎么样?”她把这镜子往石头一摆,退后几步,左瞧右看,忽见阿孽亦站在镜子前不动弹,望见阿孽的眼睛盯着镜子,一副琢磨事的样。
殷漱顺着他的眼神一瞅,原来他在看镜子上的“三十六天罡星”。
这“三十六天罡星”是灵渊里卖镜子的老头随手敲的,这纹路就是为了驱邪避灾,镇魔护安。
这镜子到底不是殷漱的手艺,保不齐里头还带着点儿“罪息”也说不定。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确实透着点儿古怪,挂上这么一面镜子,心里头反倒踏实些。
殷漱见阿孽在这镜子前站定了脚,双手环臂,殷漱的灵台不由一动,轻声唤道:“阿孽?”
难不成这镜子一挂,竟能照出他的本相,瞒不住来头了?
“这是?”阿孽回头瞧她一眼。
“这是“驱祟镜”,不光能驱邪避灾,还能对镜梳妆,”殷漱道。
阿孽嘴一扬,笑了笑,道:“我出去一趟,稍后就回来。”
殷漱见阿孽悠悠撂下一句话,转身去了。
殷漱心中顿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怪感,只觉得这后生心事难以揣测。
不过,他既已言明,想必自会归来,何须多言纠缠?
于是,她独自进了里间,整理衣物。
再去厨房的灶台旁东翻西找,寻出一口铁盘,又取块长砧板并把削皮刀。
随后,她挑了几样水果,手起刀落,不一会儿,砧板上便整整齐齐摆出了六种水果,取个“六六大顺”的好兆头。
还有一盘奇形怪状的苹果,苹果里挖了一个坑,坑里晃着液体,更有几只苹果被削成天马的模样,活灵活现。
不多时,殷漱动耳一听,茭白斋外果然传来一阵脚声。
那脚声轻盈中带着沉稳,每一步既不匆忙,也不拖沓。她一听就知,这步调里带着后生独有的从容,像世事都握在他手心似的。
那步子像山间的风,轻轻巧巧吹过,又像淌石溪水,自顾自往前流,没有半分刻意,亦没有半分勉强。
走得那样自然,像天地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却又像一切都在他的节奏里。
当时,殷漱已端出两只浅腹的漆碗,她捏着碗耳,对着碗中的水果左瞧右看,又转身回到厨房,撒了些甜酱,拿了叉子,尝了一口,味道竟是不错。
接着,她轻轻推门出去一瞧,却见阿孽半蹲在花圃,兴许是方才淋了雨,再加日光晒得他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随手把蓝衫一摘,往腰间一系,上身只穿件杏衫,他挽起袖子,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分明,透着些干练与力量。
那袖口叠在肘上,既不松垮,也不紧绷,恰到好处地显出一股子利索劲儿,像随时准备大干一场,却又从容不迫,带着不经意的潇洒。
他握着一把镰刀,镰刀像从邻家借来,又钝又沉,镰刀在他手里似活了一般,轻轻一挥,如水顺畅。刀刃划过瓦片,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像毫不费力切豆腐。他手腕灵活,动作轻巧,那镰刀在他手中变得轻如羽毛,每一次挥动都精准而从容,不带一丝拖沓。
旁人看着,只觉得那镰刀像与他融为一体,挥洒自如,游刃有余。他抬眼一瞥,瞧见殷漱出来了,随口道:“我劈个东西。”
那后生看着年纪轻轻,却并非那种游手好闲、不辨菽麦、四体不勤的纨绔子弟。他手脚麻利,做事干脆,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干练与从容。无论是搬瓦片、修屋顶,还是挂门窗,他都能一气呵成,毫不拖沓。
殷漱端来杯水:“多谢你了,阿孽。”
阿孽微微一笑,继续低头劈木。
只见他一手按着木板,一手握着刨刀,手腕一沉,木屑便簌簌飞落,露出光滑的断面。
接着,他从木料堆里拣出一根方木,抹上胶,对准榫口稳稳嵌入,再用锤子轻敲几下,接缝处便严丝合缝。
他退后半步,眯眼打量,又抄起砂石沿着桌沿细细打磨,木纹泛起润光。
过了片刻,他随手放下镰刀,桌边那里取镜子,敲了敲镜子,对殷漱道:“安装镜子,摆新桌上,岂不更好?”
话落,他若无其事照了照镜子,进了里间。
看来,那镜子对他压根儿没起效力,阿孽根本不在意。
殷漱敲了敲桌子,忍不住又敲了一敲,再翻背面,又敲了敲桌子,心里暗觉这桌子做得真好。
来回几次,她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竟在做如此无意义的事。
阿孽已在里间坐定了。
殷漱不睬桌子,去厨房端两碗水果来,忽见墙里一道道隙,意欲出去买砖来补缝。
行不多时,见一铺面,数个老板正忙进忙出,搬东搬西。
“老板,叨扰了,”殷漱上前与店家打个问讯。
那老板抬眼一瞧,粗声道:“你二人来此作甚?”
殷漱道:“欲买些砖头,修葺房屋。”
老板冷笑道:“我这铺子不做外乡人的买卖,快走快走,莫要在此碍事!”
殷漱赔笑道:“不拘新旧,胡乱卖些废砖便好。”
老板赶她道:“休要啰嗦!休在这里讨骂,再不走,休怪我骂人!”
阿孽从怀中摸出银子,淡淡道:“一砖也不肯卖?”
老板嗤笑一声,道:“哪儿来的,哪儿行去,再不滚,便捉了你们做苦力!”
殷漱摇头:此村之人,何其无礼。我二人并无恶言,却遭如此辱骂。
正说话间,忽见一年近七旬老妪提篮蹒跚而来,头裹布巾,背驼如弓,颤声道:“莫要吵了,吵得老身不得安生。”
老板忙道:“吴婆婆,震势刚过,忙都忙烦了,可奈这些年少不知的要来犯我们,这两个外乡人不知好歹非要买砖,扰了我的出货时辰。”
殷漱拱手道:“婆婆,我住处破损,特来买砖修屋。”
吴婆婆点头道:“既是外乡客人,便随老身来吧,砖头总是有的。”
二人随吴婆婆行至一间旧铺,坐下叙话。
吴婆婆道:“你们莫怪他们,村里近日有事,外乡人来了,难免多心。此地唤做樟木村,邻人叫我吴婆婆,今日在此相遇,敢问二人唤做什么称呼?”
殷漱道:“这是我的弟弟,唤作阿孽。”
吴婆婆道:“你们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祭过祖宗的贡品否?”
殷漱道:“有吃无忌,清食白酒,牛肉狗肉,都不拣选。”
吴婆婆道:“既然你们不忌解秽酒,我先叫家童取清肉来。”
没多时,只见家童掇张桌子,放下鱼鲊、五味脯、鳢鱼脯、跳丸炙三四样荤菜,三四双筷子,放在两人面前。
那吴婆婆旋了一壶果酒,拿两三只盏子,筛下酒与两人吃。
殷漱和阿孽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几盘肉,都吃了。
吴婆婆吩咐道:“你们回去歇宵时,夜间外有喧哗,不可出来窥探。”
殷漱问:“敢问婆婆,贵村今夜有何事?”
吴婆婆道:“今夜非是你们能管的事。”
殷漱问:“看来我们不讨婆婆的喜欢,莫非怪我辈年少打扰您么?”
吴婆婆道:“我家时常解囊布施,非短视你们两个的喜欢,因是我村今夜有授灵会,才不能留客。”
殷漱与阿孽对视:“授灵会?”
吴婆婆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樟木村,本以贩樟木为生。可如今,时不时地震,时不时做偶祭河,弄得我们日子难过。远处火焰沙海有个深目洲,养个小国,有个急脚新郎,有称‘急脚鬼’,有叫绿翅新郎,常常聚众数百,霸占樟木,村长奈何不得,村中青年多有去无回化为孤魂野鬼,今夜正是‘授灵会’,祈愿亡魂归来。”
殷漱听了,惊道:“竟有此事!婆婆的亲人可曾遭难?”
吴婆婆黯然点头:“老身的老伴,早已不知所踪。这‘授灵会’,不过是无奈之举。这些‘授灵会’都不是情愿做的,你们见了反而害怕。咱们村啊,这些年啊,人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往外跑,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这破屋子过日子。”
吴婆婆问:“再要饭吃么?”
殷漱道:“婆婆,我们便不吃饭了,将些茶来吃,茶有吗?”
吴婆婆忙道:“有,有。”遂取茶壶茶杯,斟上热茶。
叫两人尽意吃了两三碗,殷漱订了一些砖头。
吃过茶后,二人安在房里休息。
殷漱坐在油灯旁看了半晌,轻抚桌上旧布偶,同小书朵执意送她的布偶一样,捏了捏布偶关节处,这触感缝得不对。她小心捏诀开一道缝,循光望到里面破绽,填充了樟木屑,还有几缕...头发?
当时地面突然微晃,烛火摇晃,怎么这村子就一直处于这种不稳定的状态?
殷漱抚了桌,稳住身形。
望见布偶的眼睛像两颗微缩的人牙,涂成黑色。
“吴婆婆,村里人是不是都有这种布偶?”
“这是小书朵所制护身符,那丫头素日最爱抱着布偶自语,她姥姥原是村里最善笑忙的巧手人,这些布偶手艺都是她姥姥做的。小书朵生得伶俐可人,偏生逢着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姑娘啊,趁天明速速离去罢,这村子地动未歇,终非久留之地!”
殷漱微微颔首,忽忆起那时震动间散落的偶人残肢,榫卯精巧却透着森然,像似专为提线牵丝所制。
吴婆婆道:“你们且休息,待我去看看“授灵会”,不忙时,但歇不妨。”
殷漱道:“婆婆方便。”
吴婆婆入去多时,窗外传来“咔嗒”声。
殷漱推开窗,见得众村民行向祠堂,人人手里牵着一个木偶。
殷漱望一眼阿孽道:“你坐一坐,我去看看。”
阿孽看着殷漱出了门,倒没有悄悄跟着她的意思。
殷漱在窗边见得“授灵会”,百千木偶摆成环形,中央一口樟木棺材。
村民将木偶置棺中,安排碗来,没多时,就碗里划破开手指,血滴在木偶关节处。
“姐姐,可要来赴这祭仪?”小书朵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了。
殷漱猛地转身,小书朵捧个尚未完工的布偶,像照着殷漱的样子雕刻。
“啊…是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书朵歪着头,嘴角咧开到不可思议的弧度:“我是樟木村的女儿呀,我当然在这里,”她举起布偶,“姐姐,你的身体好生馨香,我做的布偶要是像你一般的香就好了…...”
“抱歉,我不太适应这类玩笑。”
小书朵还想说什么,被杜老伯叫走了。
殷漱隔窗望了出门的吴婆婆,置下二十两禚子为砖头费,选着近路回去了。
殷漱道:“急脚鬼倒是个有趣的名号。”
阿孽笑道:“走路带风,过路不留痕。”
这才走了几步,只听得前方有人猛地奔来:“救命啊,救救我啊,救命啊!”
殷漱抬头一看,一人倒在路边,连忙上去察看。
那是个满手老茧的匠人,衣衫破旧,背着一只沉重的工具箱,箱中工具锈迹斑斑。他倒在路边,面色枯黄,似是历经漂泊,终因饥寒交迫昏倒了。
殷漱俯下身来在这匠人的额心点了两三下。
这时,匠人的工具箱翻倒出来,如鲁班尺、锯子、凿子、挖铲、剪刀、篾针等掉出来,看来是个普通匠人。
匠人这一声呼救,惊动了四邻八舍。
不多时,村中男女老少纷纷围拢过来,将吴婆婆的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这匠人不就是王大壮,原来是吴家的造砖师傅。
王大壮躺在草席上,忽地喉头滚动,猛地睁眼,一把攥住殷漱手腕,嘶声道:"这……这莫不是阎罗殿?"
殷漱见他指缝里还嵌着木屑,便知是个手艺人,道:“这里是樟木村地界。”话音未落,那王大壮竟滚下来,冲着西北方砰砰磕头,额头见了血:“苍天有眼!到底教我逃出那活地狱!"
婆婆忙搀他起来,却见这王大壮两腿发抖,破裤管下露出道道血痕,分明是叫铁链磨的。
灶头爷递来碗热汤,王大壮捧碗的手抖得泼了半碗,哑着嗓子哭道:"那深目洲里住的是群剥皮吃骨的恶鬼!"
众人听得这话,好似晴空里炸了雷。
卖炊饼的张愣子颤声道:“王叔,你总算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目洲回来了。"
王大壮忽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三道爪痕,众人倒吸凉气,那伤痕黑紫发胀,竟似活物般蠕动。
王大壮捶着心口:"那急脚鬼专抓匠人,白日里逼我们雕木头,夜里拿铁钩穿了琵琶骨吊在树上,随我们同去的李铁匠……"
说到此处,他竟噎住气,吴婆婆忙与了口水与他。
“李铁匠不过失手雕坏个木偶,那恶鬼便活剥了他皮囊!"
王大壮猛灌,赤着眼道:"我是趁他们饮人血宴时,钻了运尸车的空子。三百里火焰沙海,白日里藏在骆驼尸山里,夜里啃火焰掌充饥……"
外面忽起阴风,油灯“噗”地灭了。
吴婆婆颤摸蜡烛,却见王大壮突然指向窗外:“来了!他们追来了!”
众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月影树下里飘着堆‘授灵会’用到的偶人,两腮涂着猩红胭脂,腰间别着把木刀。
那匠人言语错乱,神色慌张,似有千般心事压在心头,却难以吐露。
四周村民围得水泄不通,嘈杂不堪。
吴婆婆道:“诸位乡亲,且请回吧,此事不宜多言。”
吴家的家童连忙上前,将那匠人轻轻扶起,引入屋内。
村民中有人高声问道:“他究竟出了何事?若有难处,大家也好帮衬一把!”
有人说道:“是啊!是啊!都是村里的熟人,我们救应救应他吧!”
村长转身对众村民拱手道:“此人或有隐情,诸位在此反添乱,不如暂且散去,待他休息妥当,我查明再作计较。”
不多时,众人散去,院中顿时清静。
殷漱进屋,见阿孽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一只茶杯盖子。
吴婆婆紧紧望着王大壮的伤势,端来一碗热汤,温声道:“你先喝些汤,缓缓神,莫要慌张。”那王大壮坐下,双手颤抖,接过汤碗,却迟迟未饮。
殷漱上前,缓声道:“这位师傅,我等略通擒妖之术,你若有何难处,不妨直言。若有能相助之处,定当尽力。”
吴婆婆叹了口气,道:“大壮,到底是咋了?有啥难处,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王大壮抬头看吴婆婆一眼,眼中满是惶恐,颤声道:“吴婆啊,我……我怕是撞见绿翅新郎了。”
吴婆婆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有啥事儿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
那王大壮喘了几口气,似是人少了些,心神稍定,这才开口道:“你们……可曾听过深目洲?”
殷漱微微颔首,道:“今日方才听吴婆婆说过,说是火焰沙海中的一片绿洲,风景极不美。”
王大壮闻言,点了点头,脸色青得吓人,颤声道:“何止不美啊,那地方如今……如今那里寸草不生却鱼虾满池,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吴婆婆听得一愣,追问道:“这话咋讲?沙漠里咋会有鱼虾?”
殷漱问:“此话怎讲?”
王大壮咬牙切齿道:“那地方邪门得很,明明是沙漠,水却比沙子还多,但凡有人经过,必先被沙掩埋,再沉入水中,化作……化作绿翅新郎!”
殷漱闻言,心中一惊,追问道:“此事你从何得知?莫非你亲眼见过?”
王大壮悲愤道:“非是听人传言,真乃我亲眼所见,我本随李师傅路过那里,想赚些银两,哪知……哪知这一去,五十余人,只剩我一人逃出来了,”他说罢,双手抱头,痛苦不堪。
吴婆婆听得心惊肉跳,伸手轻拍其肩,安抚道:“你们一行共有多少人?”
王大壮哽咽道:“五十余人,皆是精壮的制砖汉子,却无一生还!”
吴婆婆叹了口气,道:“造孽啊,造孽啊!都是那绿翅新郎的害的啊!”
殷漱又问:“那绿翅新郎之事始于何时?”
王大壮思索片刻,道:“约莫五十年前,自那‘急脚鬼’占据绿洲后,便有了这等邪事。”
殷漱正欲再问,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妥,似有哪里不对劲,眉头微皱,正自思量,忽听阿孽开口问道:“王大壮,你当真是从深目绿洲逃回来的?”
王大壮连连点头,叹道:“正是!幸亏我逃得快啊!”
阿孽“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殷漱闻言,心中一动,转身温声道:“你一路逃亡,背着工具箱,想必累了吧。”
王大壮一愣,还未答话,殷漱已将一只工具箱放在他面前,淡淡道:“这工具箱,可是你的?”
王大壮脸色微变,眼中闪过慌乱。
殷漱静静立于一旁,似要看透他的心思。
王大壮自进屋后,言语虽多,却从未提及工具箱,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这般行径,实不似一个手艺人应有的举动。
吴婆婆端着烛盏过来,问道:“大壮啊,你妻子送你的火镰子呢?你可是一直带在身上,来借把火。”
王大壮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漱心中疑虑更深,暗道:此人言语虽乱,却处处透着蹊跷,须得细细盘问,方能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