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了一点，生苦道：“她与我约定，秘境重开以后，我需要震慑进入秘境的修士。”

    但是这大概是为了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修士受到袭击，沉昭继续听她说下去：“修士修行产生的浊气不断往人间流动，人间的浊气增长到一定程度，就会带来天灾人祸。”

    沉昭皱起眉，直言道：“可是这起不了多少作用。”

    在明确的进境与模糊的代价中，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前者。进入秘境并且直面了八苦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这一小部分人的话语权还没有重到能够勒令修士可以放缓修炼速度的程度。

    “这是她的计划，我并不清楚。”生苦淡淡道：“我只需要做到应允她的承诺。”

    沉昭不知道该如何与生苦继续交谈下去，无论如何，她都是既得利者，无法做出虚伪而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安慰生苦，像是批了一层可笑的假皮。

    生苦也没有与沉昭说什么，像一块在海浪中始终沉默的石头。

    梦境的创造者在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与处于这场梦中的人是不同的，没过多久，沉昭就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的小道响起，一个小孩在她身边坐下。

    生苦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与之响起是小笙的声音：“沉昭，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小笙手上还捧着着草绳编的蚂蚱，精致的脸上充斥着怨愤：“你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大把的人为你扫清障碍，帮助你杀死我们。”

    沉昭微微一怔，看向小笙，小笙掀起眼皮，冷笑道：“我和那强行融合出来的家伙又不一样，哪怕八苦现在都龟缩在自己的地盘，但是都是注定要汇聚起来彼此厮杀的，强大吞噬弱小，直到所有的意识消失。”

    电光石火之间，沉昭想到了陈殊的话，但是她摸不准小笙现在的状态，不敢轻易开口刺激她。

    好在小笙没有话说一半的坏习惯，她继续道：“八个意识的消失，意味着会有一个全新的意识出现，它会拥有所有八苦的能力，人的所有痛苦，都会成为它的食物。”

    尽管早有猜测，但是作为八苦之一的小笙亲口印证这一点，还是给沉昭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孙常宁的能力已经极为让人畏惧，更何况所有的八苦能力合一呢？

    “不会有人想看到这个结局。”小笙终于转过头看向沉昭，她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决定的人选，但是毫无疑问，你就是那个阻止八苦融合的载体。”

    这番话一出，沉昭反而松了一口气，有一种不知名的危险终于揭开面纱的诡异安心感。

    陈殊不可能在小笙还未离开封印的时候便与她串通好八苦融合这一说辞，虽说陈殊来历神秘，言行奇怪，但是确实是普通人，她做不到千里传音。所以八苦融合这一点大概率不会出错，也许真的有一个叫莲九的怪物会出现。

    她也清楚自己杀死孙常宁是断鸿身后的人在操控，不然就算如生苦所说，九寸心可以杀死八苦，但是以沉昭弱小的力量是不可能在孙常宁的梦境中近她身并杀死她的。

    再到现在惊蛰城，一个任人宰割的八苦，被封印在秘境之中，只待沉昭对她举刀。

    从被指路前往参与公主祭，她的每一步都好像被算好了。

    那些人费劲心计地为沉昭铺路，可是他们怎么能够保证，沉昭有足够的能力抵抗吞噬八苦能力以后带来的副作用呢？又怎么能确定，沉昭在得到所有力量以后，不会因为那些力量的侵蚀失去自我，反过来对修士出手呢？

    沉昭没有再深想下去这背后的意义，也没有思考沈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是问了一个从知道八苦开始就困扰她的问题：“既然人的负面情绪会生出浊气，那为什么积极的情感没有生出与浊气相对的力量呢？”

    天生太极，阴阳相生，既然有浊气，那自然也应该有清气这样的力量，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话音刚落，沉昭便看见小笙用从没有露出过的奇怪眼神打量着她，仿佛在看一块突然给自己捏了个嘴巴开始唱戏的石头。就连始终沉默的生苦也微微扭过头，头上的纱摩擦出轻盈的声响。

    沉昭被她那眼神打量得汗毛倒立，但是也更加疑惑，难道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吗？

    小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你不知道啊。”她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真是好玩，你居然不知道。”

    沉昭开口想问，小笙却已经极快地转移了话题：“我的能力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只要是将死之人所经历的痛苦，我都可以复刻到人身上，从神魂到□□，使用的力量越多，复刻的程度就有多完整，而如果这个人有明确的怨恨对象，或者造成这个人死亡的源头，就可以无视对方的境界复现。”

    她嘻嘻一笑：“活在这世界上，就是要经受痛苦啊。”

    她的眼睛很大，黝黑的眼珠在直勾勾看向沉昭时，有一种诡异的森然。

    秦疏影又梦到了她的同僚，一个同样因为天资出众被带到天一宗的女孩。但是与她的梧桐体不同，那个女孩是天生剑骨，比起她的体质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梧桐是什么？是沉默寡言的树，是传闻中凤凰的陪衬，远远比不上一把出鞘的利剑。

    可是树不甘心只做一颗树，她想要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只有足够强大，才有资格为家人遮风挡雨。

    秦疏影从渊一样深的窒息中惊醒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地上的背影，噩梦的余韵还未散去，秦疏影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才找回昏迷前的记忆，想到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拿出自己的武器，戒备地看着那背对着她的人。

    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但是秦疏影不敢放松，毕竟若是神魂强大，是可以强行夺舍他人的。

    沉昭倦怠地垂眸看着放在膝上的九寸心，黑色的纹路重新爬上她的侧脸。

    沉昭第一次感受到切身的寒冷，明明秘境之中无风也无雪，她却感觉自己正处于冰天雪地之下，四肢僵硬而麻木，寒意像蛇一样攀附在沉昭身上，呼吸像是细小的冰针在体内穿梭，指尖因为颤抖不慎点上刀鞘，却觉得刀是热的。

    小笙的声音因为没入身体的刀微微颤抖，可她说的话依旧隐隐回荡在耳边。

    秦疏影看见了沉昭脸上的诡异纹路，她惊异地捏着宝珠，一时摸不准是否要出手。

    如今凤羽已毁灭，她失去了威胁沉昭的手段，更何况如果妖孽已经夺舍成功，她如何能反制？

    正当秦疏影举棋不定时，她目光一凝，看见了那把剑。

    他们此行的目标之一。

    哪怕已经数年未曾开刃，无心剑的剑身依旧流畅似水，淡淡的紫色光华在剑下流转，据说，只有使用了上古神物六道清净竹铸造，才会出现这样若隐若现的紫光。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一眼断定这把剑就是无心剑。

    秦疏影长舒一口气，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就算遇上了这么多折磨，但是无心剑还是落到了她们天一宗手中。

    这般想着，秦疏影伸手探向无心剑。

    但随着一声利器破空的爆鸣，秦疏影闪身躲开那一箭，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二人，下意识瞥了一眼上山的路口。

    易灵宝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脸上还带着些许因为灵力运转过度生出的红晕，她偏了偏头，笑得像一只小狐狸：“秦师姐，趁人之危，不好吧？”

    秦疏影捏住武器，眼神扫过易灵宝身后的人，道：“何来趁人之危呢？先来后到，这是谁都懂的道理。”

    “是指你们天一宗设阵法封禁这里吗？那确实挺先来后到的，先来的不要脸。”易灵宝骂得直白，秦疏影深呼一口气，闭了闭眼，迅速对局势做了判断，失去了凤羽的她只对付易灵宝都很难落得上风，更何况还有一个...她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无心剑，道：“你们的目标是无心剑的话，请便。”

    易灵宝与阿许对视一眼，阿许走上前，越过浑身紧绷的秦疏影，在沉昭身边蹲下，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说：“已经失去意识了，气息都很弱了。”

    易灵宝面色古怪，小声道：“她还真没骗人。”说着她将弓对准了一侧的秦疏影，凶道：“看什么看，收好你那破珠子。”

    秦疏影深深看了一眼沉昭，依言收起了宝珠，说：“你们不去拔剑吗？”

    无心剑近在咫尺，却不拔剑，反而去看一个骗子。

    易灵宝吊儿郎当地回答：“秘境又没有结束，急什么？不过也多亏你们驱赶了那么多修士离开，不然我解决他们还要花一番功夫呢。”

    阿许已经取下了那绑得拙劣的夹板，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沉昭的眉心，入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皱起眉：“这样下去不行——”

    掌握生苦能力的代价，就是感受人的痛苦。

    因为饥饿，因为严寒，因为病痛，因为离别。

    可人世一切痛苦，皆源于“生”。

    只要迎接死亡，便可以结束这源源不断的痛苦。

    易灵宝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和阿许刚到附近时，还在踩点看阵法找进去的方法，就看到小笙突然出现在面前，给她指路并且告知她姚沉快死了。

    虽然原话是：“快点上山吧，再不上山你们的好朋友就要死了，可不能让她这么轻松啊。”

    很莫名其妙的一段话，但易灵宝虽然对小笙警惕异常，但是还记挂着姚沉，一路上火急火燎地找阵法生路，颇废了一番功夫破开阵法，又不巧遇上天一宗的长老，那长老自然不可能让她们上山，易灵宝和阿许都不适合正面对敌，正在对峙呢，山顶上突然就飘下来黑雾，不知道是毒还是什么，把所有人都药翻了，就剩她和阿许还站着。

    上山又耗费了不少时间，易灵宝一边强行破阵法一边大骂天一宗上下，等到阵法破开以后，二人行至半路，铺天盖地的黑雾突然消失，不知道怎么的，易灵宝反而更担心了。

    结果一上来就看见这样一幅光景，姚沉生死未卜，秦疏影趁人之危夺剑。

    虽然姚沉那个情况易灵宝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秦疏影干的，但是她护短习惯了，当即就对着秦疏影要害射了一箭。

    不过她理智还在，不清楚秦疏影手中还有多少从明翎那里得来的宝贝，秦疏影躲开那一箭以后，她没有再轻举妄动，只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威慑秦疏影，让她不要动什么别的念头。

    就算阿许不说，易灵宝也可以看出姚沉情况极差，那黑色的纹路几乎已经铺满了姚沉的半张脸庞，随着那诡异花纹蠕动，姚沉的身体不自觉颤抖着，另外半张脸青白得像死人。

    “她到底是怎么了？”易灵宝看得心都吊起来了，瞪着眼睛去看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原因的人。

    秦疏影目光已经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沉昭脸上，问的却是易灵宝：“她是你的同伴？”

    易灵宝皱眉：“废话，不然我为什么要管她。”

    “真是厉害，”秦疏影抚掌微笑，只是笑意虚浮不达眼底，易灵宝不知道她这莫名其妙的夸赞是为何而起，便听到秦疏影道：“她假扮沈玄剑侍混入了我们宗门的落脚点，声称有办法解决无心剑下镇压的邪祟，还真让她解决了长老的昏迷，她借此取信于我，并且跟着我来到了这里。现在这副模样，大概是想要收服邪祟却又镇不住，遭到了反噬吧。”

    “啊？”易灵宝听完沉昭的丰功伟绩，目光呆滞了一瞬，阿许声音压低，急促道：“她的身体已经在变冷了。”

    那无数个重叠起来的声音在沉昭耳边呢喃道。

    它们说:

    你瞧，村庄因为你的生毁于一旦；

    你瞧，长辈因为你的生死于非命；

    你瞧，朋友因为你的生受到驱逐；

    你瞧，血亲因为你的生饱经折磨；

    生命在苦痛与哭泣中开始，作为薪柴被点燃，作为食物被嚼碎。而死亡，是一切苦痛的结束。

    甚至连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大作用，都只是为了解决八苦，到头来，兜兜转转，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昭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僵硬，共感到她身上的苦痛是寒冷，极大程度影响了她的思绪，让她几乎没有办法集中意识去反驳那些情绪中的阴暗面。

    在寻常，深思称得上一个优点，言未出，结局已演千万遍，身未动，心中已过万重山，行未果，假想苦难愁不展，事已毕，过往仍在脑中演。

    深思赋予了沉昭思而后行的性格，为她规避了无数风险，省去了不少麻烦。可常言道，慧极必伤，深思必定要承受思考来带的痛苦，每预演一次“如果我本应该怎么样做”，每设想过一次“假如没有‘我’的存在”，都会发散出无数痛苦与悔恨。它们因为生苦的反噬潮水一样涌上来，汹涌着想要将岸上的沉昭拖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