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中的烛火一般，眼见着沉昭呼吸越来越弱，易灵宝额头冒出点点细汗，但是秦疏影在不远处，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虽然她一直嘲弄秦疏影的行事，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秦疏影能爬到这个地位，心计与修为一样不可缺少，要是秦疏影想对姚沉下手，她还真不敢保证姚沉的安危。
无心剑就在那里，想要出去只能拔剑，可天一宗和沈玄积怨已久，天一宗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夺走本命剑羞辱沈玄的机会，而秦疏影作为天一宗最好的狗，自然知道主人想要什么，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心剑被拿走，也不可能放过狠狠作弄了天一宗一番的姚沉。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放弃姚沉，她和秦疏影并没有直接冲突，她来沈国也不是冲着这把剑来的，可是当她看着唇色青白的姚沉时，熟悉的惶恐与焦躁灼烧着她，烧得她心里像是藏着一团火。
这火烧得她眼睛发红，叫她昏昏沉沉间，将秦疏影看成了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她手中的弓也隐隐颤抖起来，弓身上的虎首眼皮抖动，露出尖锐的獠牙，像是要强行为自己点睛赋予生机，杀死那条毒蛇。
“易姑娘。”隐含警告的声音响起，易灵宝打了一个寒颤，看向了站在姚沉身旁的阿许，她手中已经成型的浅金色的箭瞬息消失。弓身上那只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胆寒的虎头也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展露过恶意。
阿许仍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他略一抬手，轻轻抓住一支长笛，笛只是普通的材质，可是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笛子上时，竟然衬得笛子多了几分古朴的雅致。
秦疏影皱了皱眉，看着那支笛子，探寻的目光已经落到了阿许脸上。
阿许垂眸打量着沉昭，复抬头看向秦疏影，瓷器一样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说：“已经过了这么久，秦道友的师弟师妹们，怕是要醒了。”阿许的手不紧不慢地按动着笛孔，继续道：“看不到秦道友，怕是会担心秦道友的安危。”
秦疏影脸颊微微抽动，如果再不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份，那她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了。如果只是不擅长正面战斗的易灵宝，秦疏影赌一把还可以尝试一下夺剑，现在另一个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一点拿到无心剑的可能也无了。
秦疏影不甘心地看了无心剑一眼，直视着二人慢慢后退，道：“你们对她如此回护，却不清楚她中途混入天一宗想要骗取无心剑，可见她对你们也不是完全信任。”
易灵宝情绪还未平息下来，闻言皱眉：“关你什么事？她是我的朋友，那我自然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就算她做了什么，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无心剑而已，她想要就给她，她再如何，总比你这种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为了天一宗死而后已却还比不上明翎一根头发丝儿的狗强。”
秦疏影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听过的辱骂不在少数，比这还难听的话也不是没听过，所以她只是微微一顿，微笑回应：“但愿如此。”
确定秦疏影走了以后，易灵宝的弓重新回到了她的耳朵上，她走到沉昭身边，问：“她怎么了？”
阿许还捏着那根笛子，说：“心脾两虚，神疲力怯。”
“听不懂。”易灵宝蹲在沉昭旁边，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以后担忧地翻找起自己的乾坤袋，想找之前沉昭制作的药粉。
“没用，”阿许幽幽道：“这是神魂受到了影响，不是肉身创伤。”
闻言，易灵宝一怔，看向他一直没有收起来的笛子：“那你...”
在无尽的坠落中，沉昭的意识被冲撞得七零八落，她被分成了许多片，每一片都在经历不一样的苦难。
“公主！公主！”
沉昭坐在铜镜前，镜中的她满脸泪痕，恍惚地回头看向出声的那个人时，想起来她是从小陪自己长大的玩伴，在沉昭理清思路之前，她先露出了勉强的微笑，对着那个女人道：“怎么突然来了？”
回应她的是没入小腹的匕首，剧痛让沉昭清醒了几分，她惊愕地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
不对，应该去止血，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沉昭昏昏沉沉地想，可是她撑起身子，脸上的泪痕被新的泪水覆盖：“青鸟，我待你不薄。”
“你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要不是有个剑君母亲，谁会对你奴颜婢膝，”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冷声道：“莲九亲口承诺，只要摘下你的人头，就能够放我们一条活路。”
“莲九是什么存在你比我更清楚！”沉昭听见自己尖声反驳：“他生来就是站在人类对立面的，又怎么会因为杀死了我，而放过所有人？”
“这就是你心安理得躲在这里的理由吗？你的长辈与亲人为了救下你前仆后继地去送死，你呢？你躲在你母亲为你打造的笼子里与世隔绝，外面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握着匕首的女人面色惨白，受伤的是沉昭，可是伤人的人反倒摇摇欲坠，像是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刺的是她的血肉。
沉昭从没有如此多的眼泪，她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失的寒冷，呼吸都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可是比这更痛的是她的心脏，在听到青鸟的话时，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随之而来的汹涌情绪几乎将她淹没，她嘴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腥甜一点点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娘......她......”
“沈玄已经死了，”像是燃尽以后的灰烬，女人的面容突然变得漠然，她看着抖若筛糠的沉昭，说：“沈照，沈玄与沈昀都为了救你死在莲九手中，你就是个天煞孤星，谁和你亲近，都要被牵连。”
被至交如此恶言相对，沉昭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她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血染红半边，被湿润的织物紧贴在皮肤上，汲取着沉昭身上最后一点热意。
“沈玄一世英名，终究毁在你身上。你害死了自己的娘亲与同胞弟弟，又哪来的脸面活在这世上。”刀子一样的话语不断扎在沉昭身上，她麻木地落着泪，再无求生的意志。
“听说了吗？”
带着寒意的风吹在面上，手臂粗的链条捆住沉昭的四肢，听到声音以后，沉昭慢慢抬起头。铁质的锁链下，纵横的伤口覆盖在裸露的皮肤上，新的伤口还泛着血色，旧的伤口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只要稍微有动作，血肉就会被再次撕裂。
为了减缓痛苦，她只能日复一日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尽管她清楚，这终究是徒劳之举，只要那个女人来，伤口依旧会被再次挖开。
那个每天都会来的男人坐在她对面的软塌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对红色的瞳孔，像淬了血。和沉昭对上视线，那双冰冷的眼睛露出点点兴味：“沈昀已经成了沈国太子，你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沉昭垂下头，闭眼不去看那个男人。
可是哪怕闭上了眼睛，男人仍在喋喋不休，那些话不间断地传进沉昭的耳朵：“多么可怜啊，明明你才应该是沈国的继承人。可是却被关在这里，终日遭受折磨。”
“每天被放血的滋味不好受吧。”
沉昭仍然闭目，仿佛耳朵也随着这暗无天日的关押失去了作用。
可是突然，她猛地睁开了眼。男人一直关注着她，自然不会放过这点细节，讶异地笑起来：“怎么了这是？”
是笛声。
起初只是一段极微弱的声音，像是冰层下的暗流，然后突然迸发，激昂清越的笛声穿过了云与雾在沉昭耳边回荡，裹挟着灵力冲刷着沉昭的思维。
那些情绪如退潮一样回到深海之下，沉昭看着自己的手，尽管有许多利刃切割以后留下的疤痕，但是无法否认的是，这是一双孱弱的，柔软的，纤细的手，这不是她的手。
沉昭的手可以提刀，可以捣药，但是绝不应该被锁链束缚住。
像是有涓涓流水汇入了枯竭的土地，驱散了沉昭的虚弱。她肩膀骤然发力，将那松垮垮固定在墙上的锁链拉了下来。血与尘土飞扬，伤口再次崩裂，她张了张嘴，发出一段不成语句的音节，男人没有想到事态会有这样的发展，一时之间皱眉沉默下来。
沉昭的嗓子如刀刮过，她意识到这具身体太久没有说话了，骤然开口只会伤害自己。于是她闭上嘴，拖拽着那个锁链走到男人面前，男人没有站起来，而是以下位者的姿态仰头看着沉昭，然后微笑起来，笑容带着狂热与兴味：“你不是她。”
与之响起的是锁链因为沉昭的动作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沉昭一拳打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在这饱含怒气的一拳中被砸得朝后倒去。
在沉昭冰冷的目光中，男人捂着脸高声大笑起来：“沈照啊沈照，这场博弈——终究是我胜你一筹！”
沉昭耳边是越来越急促的笛音，她不知道这笛音是从何而起，但是因为若不是这些笛音，她不知道还要见证多少次“沉昭”的痛苦，神志是很脆弱的存在，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沉昭的理智迟早会崩塌，变成一个傻子。
然而她恢复了意识，因为夺取生苦能力带来的共感也很快就会消失，包括这里的一切和面前的男人，她狠狠握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强忍着开口时如同砂石摩擦一般的疼痛，哑着嗓音问：“你是不是......莲九。”
男人被沉昭拿捏住要害，也不见惊慌，红色的眼睛倒映出沉昭苍白的脸和黯淡无光的蓝色眼瞳，仍然是止不住地笑，沉昭怒意更甚，在上一场共感中被利刃刺伤的痛苦还在，包括那些自责与怨恨，统统都落在了沉昭身上。
“多可怜啊，一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兴奋地想要杀人。”男人吐息冰冷，落在沉昭抓着他脖子的手上，像一条露出了尖牙的毒蛇。
一曲毕，阿许散去灵力，易灵宝扭头观察了一下沉昭的面色，说：“确实有用，再来一次？”
阿许摇头：“火音是最快唤醒她神志的方法，不可多听。听多了反而会让她的情绪陷入另一个极端。”
随着他话音落下，沉昭眼睫动了动，猝然睁眼，和她对面的阿许对上了视线。
视线交错的一刹，阿许微微一怔，沉昭很快低下头，避开了易灵宝的脸，猛地咳嗽起来。
易灵宝担忧她的情况，忙一边为沉昭顺气一边从乾坤袋中掏药，摆在沉昭面前的地上。
阿许握着笛子，轻轻勾了勾唇。
感受到术法重新运转以后，沉昭才止于咳嗽，哑着嗓音问：“你们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易灵宝一听，火气又上来了：“要不是那小孩提醒我们，你被秦疏影那家伙片成片儿了都不知道。一言不合就离队，还混进天一宗，你就不能别那么冲动......”
话说一半，易灵宝卡壳，她想起来，正是因为她冲动出手，对方才会离开。
沉昭也没有想到对自己从没有好态度的小笙居然会主动提醒易灵宝与阿许救自己，心绪复杂难言。
气氛一时凝固，易灵宝绞尽脑汁思考说些什么破冰时，却听见沉昭道：“小笙已经死了。”
“什么？”易灵宝没控制住音量，惊悚道：“她死了？”
沉昭的手轻轻搭在九寸心的刀柄上，看向易灵宝，说：“你还记得陈殊说过的八苦吗？”
易灵宝记性不差，因此沉昭一说，她就回忆起了陈殊的说法，迟疑片刻，道：“你是想说陈殊说的，是真的？”
回应她的是沉昭轻轻的“嗯”，随后是坦诚的一句：“小笙就是八苦之一，是我杀死了她。”
受到浊气冲击昏迷跌倒时，沉昭手上被摩擦出不少伤口，又因为持刀杀死生苦，伤口又严重了许多，十指连心，抽痛感带着沉昭的心也一起疼起来。好在摆在面前的瓶瓶罐罐不少，沉昭挑出一瓶药，将药水倒在手上，才继续道：“你没有猜错，秘境里的一切异常都是小笙做的。”
她顿了顿，说：“而且是沈玄剑君亲手收集浊气，喂养出来的八苦。”
与此同时，修真界大部分修士，不管有没有关注这场公主祭，都接到了各方传来的消息。
消息五花八门，但是中心话题只有一个。
八苦与浊气。
自洪荒消失，圣人为天地引渡灵气并且创造修炼方法又以身殉道以后，修士都以圣人留下的方法修炼，借灵气冲刷身体，运转周天以后化为己用，洗去浊气，超脱凡俗。
或许有人疑惑过那些浊气去向了哪里，但大部分修士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们心安理得地高高在上，捂着眼睛说天下苍生。
如今，那个疯子以最不容辩驳的方式将后果按在了他们脸上，用存放了浊气的秘境困住了诸多年轻修士，明晃晃地告诉他们浊气过剩的后果，可笑他们在得知沈国以无心剑做赌注以后还嘲笑过沈玄后继无人，现在看来，这个沈昀和沈玄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是无论如何，宗门的话事人不能任由门派精锐弟子尽数折在秘境中，特别是天一宗，更是派出了近几年最优秀的弟子领队，还带上了诸多法宝，如果无法接他们出来，那对不可一世的天一宗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
传讯玉闪烁得刺眼，这意味着联系沈昀的人在短时间往传讯玉多次注入了灵力。
沈昀看着秘境中已经为自己上好药的沉昭，才在几位城主的视线中拿起了传讯玉。
势力之间沟通的传讯玉是特制款式，可以显露出人的虚影，只是维持这个虚影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且这种特制传讯玉只能使用一次，如非要事需要商讨，少有人动用。
照沈昀的猜测，代表天一宗与沈国交涉的应该是秦疏影的师父，天一宗现任八位长老之首乾元。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猜错，传讯玉被沈昀注入灵力以后，首先出现的就是乾元......以及她身边的兑渊。
“沈昀！快把我徒弟交出来！”乾元气势汹汹，柳眉倒竖：“沈玄已死，你手下不过这几个老弱病残，难道真能与我们天一宗为敌吗？”
兑渊站在她身边，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沈玄剑君与殿下一心为天下，我等当然敬佩，只是以年轻弟子为饵，引诱他们踏入险境这件事，只怕难平诸多大能的怒火，殿下，您说，对吗？”
明目张胆的威胁让几个城主脸色都有轻微变化，脾气最差又与天一宗有旧怨的杨绥面色阴沉，看兑渊的眼神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坐在最上首的沈昀转着传讯玉，微微一笑，说：“两位长老何必如此着急？现在秘境封锁，我们也进不去，与其在这里商讨对策，不如看到最后？我这里视角最好，不如二位上前来？”
“呵呵，殿下言行举止当真有几分沈玄剑君的风范呢。”兑渊和善地看着沈昀，说：“想来殿下如此平静，是有底气带出秘境中的修士。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退了。”
虚影一瞬间消失，沈昀手中的传讯玉也如飞沙一样从他指缝间落下，在地上堆积起小小的山丘。
杨绥皱着眉，道：“殿下。”
沈昀偏头看了她一眼，说：“担心什么，无心剑就快拔出来了。”
他指了指秘境的画面，沉昭已经交代完八苦有关的事情，三人站在无心剑三步之外，像是还没有决定出由谁拔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