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河，死者灵魂的归处。

    世间所有亡故之人都会在死后沉入亡河，有道是一花一世界，但是亡河只有一条，它连通了万千世界，是少有的无法以某些奇异的力量复现出来的存在。

    踏入亡河之人，可以看到不属于此世、此界的人，但是能驻足在亡河河畔的人，本身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死亡的门槛，记忆受到亡河气息的清洗，又怎么能分辨出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存在呢。

    送走沉昭以后，姚思行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浅浅叹息一声，轻声呢喃：“师妹啊。”

    或许只有这条流淌了无数岁月的亡河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但亡河无声。

    姚思行停驻了片刻，向沉昭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清楚在他的庇护出现之前，他的师妹不会记得走在亡河畔时看见的人与物，可是他忍不住挂念。

    坐在亡河边的那位姑娘在他可以进入亡河之前就已经出现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他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师妹会先见到她呢？明明他一察觉到师妹的生机流逝就已经在准备进入亡河了。

    姚思行感到困惑，所以他选择去拜访那位邻居。

    亡河河畔，姚思行曾经远远看见过背影的女人依旧坐在河边。

    这是姚思行第一次离她这样近，靠得近了，他面庞上带了几分困惑，对着女人的背影略一拱手后，他道：“姑娘。”

    女人没有转过身，她又变回了姚思行最开始看见她的那副姿态，用沉默回应。

    姚思行不清楚她的实力几何，他的丹田早就因为当初那场大祸中被师父亲手废去，根本无法感知到面前人的修为。他思量片刻，说：“刚刚从姑娘身边经过的，是我的师妹，师妹是生魂，若是有什么冒犯姑娘的地方，姑娘生气，也应当由我这个师兄为她担着才是。”

    女人始终沉默，姚思行等了十息，见她如此反应，道：“那便是没有冒犯到姑娘了。”

    他了却心中隐忧，也放松下来，又带上了平和的微笑，道：“姑娘若是无事，那我便走了。”

    青色的衣衫微微摆动，然后隐入无边的黑暗中。

    这条亡河，再次只剩下无数孤魂与河边这个不知在守望什么的女人。

    许久，女人呢喃：“她会恨我吗？”

    沉昭苏醒时，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脑子混沌无比，不能准确分别那些话语的意义。但是当她习惯性地攥紧手时，掌心的硬物硌得手心生疼，那疼痛刺激得沉昭恢复了些许意识。她低声咳嗽一声，似乎是身边的人发现她已经醒过来，耳边又响起一阵呼喊，风风火火的。

    等到力气终于回复了少许，沉昭勉力睁开酸涩的眼，还不明朗的视野中，五六张脸齐齐盯着她。

    沉昭险些因为这些凑得极近的脸被惊得再次晕过去，她呼吸急促了不少，血腥味依旧在鼻腔中泛滥，她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慢慢咳出喉咙里的血气。

    在她咳嗽的时候，有人斥骂：“都聚在这块做什么呢！散开点。”

    于是那些人如潮水般退开了。

    沉昭抬起自己的手，引渡她回到人间的灯笼已经消失不见，如玉的指骨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因为握得太紧，现在冰冷的骨头沾染上一点温热。

    她端详着那节指骨，内心五味杂陈，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浊气与清气已经达到了平衡，灵族的力量没有再破坏她的身体，而不属于她的浊气也正和清气一起勤勤恳恳地修补受伤的五内。

    正当沉昭愣神的时候，幽幽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咳。”

    听到刀灵的声音，沉昭望过去，看到了被五花大绑起来的沈昀和他身边的刀灵。此情此景，哪怕是沉昭都有些不太能理解。刀灵？若不是这次她身体突然出现问题，刀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出声，当初也是沉昭主动催动九寸心，才让这位神秘的刀灵显出了身形。眼下她已经平安，刀灵怎么会无故出现？

    守在一旁的伏雨冷静地为摸不清状况的沉昭解释：“沈昀殿下想将雪女心换给您，然后被您的刀灵制止。应城主通知了我们，只是我们没有一个精通医术，丹药也无法解决您的问题，好在您在昏迷的时候忽然止住了咳血的症状，气息也稳定下来了。”

    在场的几位城主，只有领地真正发生过惨剧的白意才清楚雪女和灵族之间的关联，闻言，她面上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站在她身侧的杨绥不清楚雪女心是什么，她皱眉，看着沉昭说：“殿下的身体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愿说给我们听？我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也愿意为殿下肝脑拖地。”

    应青锋扶额，她把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推开，站在沉昭面前。她是亲眼见到过沉昭吐血的惨状的，因此担忧无比地说：“杨城主说得对，殿下，我们都曾受过沈玄大人恩惠，也都是曾经立誓要护住沈玄大人的子女性命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殿下千万不要隐瞒，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多一个人想办法。”

    退至一旁的伏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神色灰败的沈昀，又看着面色虽然平静，但是眼眸已经透露出几分冷意的沉昭，她是个聪明的下属，很懂得为自己的两位殿下排忧解难，她体贴地问：“殿下，您现在可是已经无碍了？”

    沉昭仔细感受了一番，确定了自己身体确无大碍以后，对着四位关切她身体的城主道：“几位城主，我稍后再向你们解释，我和沈昀太子有话要谈。”

    在她说起“沈昀太子”的时候，沈昀的身子极不明显地抖了抖。

    几位城主见沉昭言辞笃定，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是都顺着她的意思离开了，伏雨为两人关上门。

    房门被轻轻合上，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房间却刺耳极了。

    沉昭握着指骨，疲惫地闭眼，平心而论，她其实能够知道沈昀为何选择这样做，沈玄曾经对她说起过沈昀。

    沈昀将沉昭的失踪归结到自己身上，几乎已经成了执念。他害怕孤独，所以在还没有沉昭的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个失踪的姐姐身上寄托了太多情感，这并不正常。然而任何一种感情强烈到极致都是相当危险的。

    沉昭的身体出问题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在这种尚不明朗的事态下，沈昀都选择了相当偏激的以命换命。若不是向来不问世事的刀灵出手阻止，只怕沉昭醒过来以后无法原谅自己。

    明明才醒过来，面临的问题却更多了。身为死苦的师兄、自己家的问题儿童，还有被师兄的浊气压制住的身体......沉昭叹了一口气，微妙地感觉到某种属于大人的苦涩与疲惫。

    好在盖在沉昭身上的被子已经换了，她衣服上的血迹也被人用了清洁术清理得干干净净，沉昭不用顶着一身血去跟沈昀交流。

    沉昭下了床，对着依旧用黑袍裹住全身的刀灵点头：“多谢。”

    刀灵声音嘶哑，黑袍下的脸朝着沈昀的方向发出一声冷哼：“只会通过伤害自己来处理问题的人，连孩童都不如。”

    沈昀表情阴郁，再也没有往日里表现在沉昭面前那副开朗的模样。他不看站在他面前的沉昭，偏着头与刀灵反唇相讥：“那你就有方法了？你为姐姐做了什么？你除了阻止我救姐姐，你还能做什么？我好歹有方法，我能拿出一颗心，可笑你明明身为姐姐本命刀的刀灵，却什么都做不到。”

    刀灵没有对沈昀的这句嘲讽作出回应，光从她逐渐虚幻的身影中穿过，她回到了九寸心中。

    又只剩下沉昭与沈昀两个人。

    尽管刀灵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是眼下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处理沈昀。

    沉昭看着被绑在椅子上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的沈昀，语气冷硬地叫他的名字：“沈昀。”

    沈昀神情僵硬，抿着唇不吭声。但是他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眼神虚忽，眼睫颤动，像是想看沉昭的脸色又不敢看。

    许许多多的话到口中，沉昭却说不出指责沈昀的语言，她只能妥善收好那节疑似她师兄骨头的指骨，伸手为沈昀松开绑得极紧的绳子。

    刀灵绑得极有技巧，那些绳结困住了沈昀的四肢但是又没有伤到沈昀。长长的绳子落在地上，沈昀站起来语速极快道：“姐姐我想起宫殿有处砖裂了没补。”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想往外走，沉昭按住他的肩膀，没用多少力气。

    沈昀就这样被沉昭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

    沈昀背对着沉昭，表情懊恼。他明明早就做了死亡的准备，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是却依旧不敢面对醒过来的沉昭。

    这是为什么呢？

    沉昭没有再按着沈昀的肩膀，她松开手，慢慢走到沈昀面前，同他面对面，道：“沈昀，我同你讲一讲我的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