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第一次在沉昭脸上看到那么苍白的神色。沉昭一直是一个防备心非常重的人,但是现在,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那个人的冒犯行径,没有意识到那个人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微微一抬就能扣住她的脖颈,她只是面如金纸、唇色泛白地呆站在原地,如同经历了一场淬火。冒充他的人顶着他的脸露出那样令人反胃的表情,让沈昀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折磨了沉昭数年、被她称呼为疯子的那个人。
沉昭憎恨他,厌恶他,可当他再次出现,沉昭的反应依旧是畏惧。沈昀当即挥出六道笔,提笔勾勒阵法。
伏雨也在他召出六道笔以后有了动作,她双指横于半空,对着空气一划,握住裂缝中那把晶莹剔透、剑身正中央游动着一道红色灵光的细剑。她提剑刺向顶着沈昀外貌的那个人,那无名之人却只是微笑,对伏雨张开手,然后握拳。
伏雨的身形猛然凝滞在空中,琉璃一样的剑尖停在无名人要害的七寸之外。磅礴的灵气压制住伏雨的进一步动作,她咳出一口血,血撒在琉璃质地的剑上,添了一把柴一样让那游离纤薄的红光膨胀了五六分。她戾气十足地看着无名人,扔出一块令牌:“雪卫听令!外敌进犯!”
争斗在一瞬间发生,几人离观礼的云梯群并不算远,自然也被不少清醒着的修士注意到了。本来还在小酌的易灵宝一瞬间从软塌上弹起来,看向灵力激荡的地方,然后便听到了伏雨那句“外敌进犯”。
她瞪大了眼,目光在捂住胸口咳血的伏雨、她身后专心画阵法的沈国太子、被挟持的沉昭与那挟持她的人之间逡巡,忍不住蜷缩起了手指。还不等她做出决定,一个声音就打破了她的设想:“几位,请随我来。”
易灵宝扭过头,看见了老熟人——边冉手持一柄巨刀,站在云梯的入口。
陈殊不安地看了一眼广场,问:“怎么了?”原先在旅馆中会与她嬉笑打闹的边冉面色冷肃,道:“请几位不要再逗留,我需要以各位的安危为重。”
在几人问话的期间,其他云梯上的修士都已经在几人熟悉或者陌生的雪卫的带领下从云梯上离开了,那些醉倒了的修士则是被雪卫扛在肩上带下了云梯。
一转眼只剩下这台大云梯上的几人,广场上又是一阵强烈的灵力对撞。肉眼难见的波纹荡漾开,被边冉暗中挡下。
自从成为雪卫统领以后,伏雨已经极少出手了,她下达的命令,也并非纠集雪卫对外敌发起进攻——她自己已经是雪卫的统领,如果她都无法解决,修为低于她的雪卫也不需要上赶着送死。那道命令的具体意义,是带走云梯上的众多低阶修士,防止这些人被战斗的波动震成重伤。
早就听闻伏雨统领修为顶尖,这还是边冉第一次见到伏雨动手,她暗暗心惊那磅礴的灵力,更惊骇于袭击者居然能压制住伏雨。
看着还是没有动作的几人,边冉咬牙,正要以强硬手段带走她们,易灵宝却先她一步跳下了云梯,那枚耳坠在她的动作下像翻飞的蝴蝶:“唉,其他人也就算了,我们可是沉昭的朋友啊,哪有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危险自己却跑了的。”
言午紧随其后,对着边冉温和一笑,说:“沉昭姑娘有危险,我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边冉两眼一黑:那边神仙打架,你们两个金丹凑什么热闹!她自己都没去!
但是这两位都是年轻修士中的佼佼者,一个是言国太子,一个疑似上古部落的最后传人,手里想必会有不少底牌,她们愿意出手相助,说不定能缓解一点伏雨统领的压力......
正因为这点迟疑了几分的边冉,余光看到扒着云梯想要往下跳却因为离地面太高目露畏缩的陈殊,两眼又是一黑,她上前扣住陈殊,怒火中烧:“那两个也就算了!你一个凡人过去,不想活了直说!”
说罢,她抓住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边缘的谢空妄,又抓住陈殊,想要带她们远离这片区域——谁知道陈殊死死抓着云梯的边缘,大声道:“我要留在这里!”
陈殊少有这样有底气的时候,她被边冉抓着衣领,被勒着脖子也不肯放:“我要留下!”
修士与凡人体质有差,边冉也不能动蛮力把陈殊撕下来,她把握不好力道,可能会伤到陈殊。扒拉陈殊无果,边冉看向谢空妄,清俊如幽昙的谢空妄也看着她,然后学着陈殊的动作,抱住了贵妃榻的扶手,他白皙的脸压在扶手的花纹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子,引得偷偷看向这边的陈殊哼哧笑出声。然后在边冉怒视过去之前,陈殊望天望地,假装自己是一块人形木雕。
最近边冉两眼一黑的次数格外多,她对这两人束手无策,只能给二人各自设下一个灵力护盾,期望战斗不要波及到她们。离开前边冉千叮咛万嘱咐情况不对马上离开,陈殊自然是满口答应。
边冉离开以后,陈殊马上从云梯边上滚下来,探出头看向战场中央:她畏惧那把刀,但是依旧会担心沉昭。
沉昭觉得很冷,无比的冷,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反抗的力量,但是当她意识到披着沈昀容貌的人其实是那个疯子的时候,她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那阴冷的粘腻感如影随形,似乎他的目光从未停止注视过她。仿佛无数个梦魇中的那样,他大笑着看向她,对她说:“你逃不掉的。”
是啊,从柳村到无药城,再到沈国,她始终在逃命,但是从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这就是所为注定的命运吗?
正是因为察觉到沉昭的消沉反应,正在勾勒阵法的沈昀越发焦急,杀阵无法在启动之后识别出阵法中的人是敌人还是阵法主人的姐姐,他想要叫沉昭,但是看到了疾行过来的易灵宝,又咽下了那声姐姐,对着沉昭道:“回神!”
“她发什么呆呢。”易灵宝提着弓赶来,看着因为顾忌沉昭处处受到掣肘的伏雨,没忍住问。
倒是那顶着沈昀外表的无名人,在再次挡住了伏雨的一轮刁钻攻击以后,为易灵宝解答了她这个问题:“哈哈哈,好问题。”他的面容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发生了变化,红色从他眼睛中扩散,将眼珠晕染成血一样的赤色。然后他扶着沉昭的肩,亲昵得像是长辈在训诫族中小辈一样,微笑着吐露残忍的话语:“只要你一次一次折断一只鸟的双翼,在此之后,哪怕双翼完好,她也再也飞不起来了。”
易灵宝嫌恶地呕了一声,也没有多说废话,挽弓对准了无名人的眉心。
三弓齐出,都被轻松挡住,无名人的体外有一层厚重的灵气护盾,以易灵宝的修为,无法击破这层王八壳。
只有伏雨一次又一次的举剑,能让无名人微微抬手,打出灵气化解掉海浪般汹涌的剑气。
她恨恨咬牙,看向沈昀,怒道:“不是说她是你们沈国的座上宾吗?想想办法啊!”
沈昀更急,但是伏雨都没有办法破开无名人的防御,他贸然行事反而会伤到沉昭——他现在甚至已经理解为什么当初沉昭会避讳他的示好。这样强大的修士,简直闻所未闻,他从没在修真界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眸色赤红的强大修士。
落后易灵宝一步的言午捏着笛子,探寻的目光打量那个无名人,又看着僵硬的沉昭,她笄礼时穿的的繁重服饰还没有换下,长长的霞帔被伏雨的剑气不时撩起然后落下,像被暴风雨冲刷着的野花。他眸光微微闪动,随后轻拍易灵宝的肩膀,对她耳语几句。
易灵宝听了他的计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太危险了。”
“但是这样下去伏雨阁下就要力竭了。”他示意易灵宝看向不断攻击又被击退的伏雨,她那把剑在缓慢渗透出血色,又或者是在吸收她洒落的血液,原本漂亮得像是裁了一段天河的剑逐渐散发出戾气,只是看一眼都觉得不安。总之谁都看得出来那剑中血色一旦充斥了整个剑身,绝不会出现什么很美妙的事。
易灵宝看着沉昭,对方还是那副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魂魄的样子,她抚摸着弓上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的虎头,咬牙点头:“行,那你开始吧。”
忘玄五音,修习之人沟通天地五行,同样的,音律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五行之音可以起到不同的作用。火音属炎上,有激昂之意,当初,言午便以火音唤醒了沉溺在苦痛折磨中的沉昭。
而金音从革,吹奏出的音律肃杀,将金行的“杀伐”之意赋予给修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幅受音修士的杀伤力。
易灵宝深深看了言午一眼,抬手挽弓。
她是金灵根,本身能够感受到天地之间金灵气的流转,而金行是远高于金灵气的存在,它存在于深深的地底,也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在平常,她是无法捕捉到那种我即是物,物我本一的状态的。
可肃杀的笛音响起的一瞬间,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天地“看”了她一眼。碧落之下黄泉之上,活跃于自然之中的金行在此刻与她有了一丝浅浅的联系。从古至今,金铁与兵戈,金铁沉降于地底,而后被人挖掘、冶炼成为兵戈,它们被赋予杀伐的意义,循环往复。而现在,这份杀伐的力量,分出了亿万分之一,轻轻落在了易灵宝的箭与弓之间。
浅金色的箭在她泛白的指尖凝聚,带着锐不可当的意义朝无名人飞去。
无名人的瞳孔中倒映出这根箭。那是一根很不可思议的箭,它只有金丹境的力量,却有着化神强者都不一定能够领悟的五行之力,它象征着构成世界的本质与本源。
那根箭让伏雨都停住了攻击的动作,她眼睛里已经带上了血丝,细看之下有些癫狂,可表情却仍是平静克制的,她手中剑血光更甚,她看都没看一眼,只盯着那根箭。
灵气护罩一寸一寸破裂,但无名人却并没有急着挡下那一箭,颇有几分兴味地看着易灵宝——着重看了她手中的弓,尽管那弓已经覆满了主人的鲜血——才说:“我记得你。”随后他第一次松开了抓着沉昭的手,哪怕是化神境界的伏雨如此频繁地攻击,也没有让他送开手,易灵宝这一箭做到了。
他抓住了那支箭。
易灵宝呼吸一窒,没想到自己虎口尽裂、拼尽全力的攻击会被如此轻易挡下,比小孩抓起一只蝉还要简单。随后她看见有猩红的血从那只抓住箭的手上滑落,滴到地面,滴到沉昭面前。
此后,隐藏在那能够夺走所有人目光的第一箭之后的第二箭,也已经饮得了目标的鲜血。
一朵血花在沉昭左肩爆开,迅速渗透了她身上的衣物。
巨大的冲击逼得沉昭后退了几步,受伤的本能让她低头护住自己的肩膀。而后躯体的寒意被集中在肩膀的疼痛驱散,她猛地从那种虚无中抽出情绪,扭头看向了出箭的易灵宝。易灵宝还没说话,她已经迅速从伏雨染血的剑刃与浑身的鲜血中判断了现状,然后抑制着痛意,抽出了九寸心,狠狠刺向了那个维持着抓箭动作的疯子。
尽管可以麻痹人的恐惧依旧存在,但是疼痛促使清醒,这易灵宝给予的疼痛告诉她,她拼了命的苟延残喘,走到今天,走到这一步,绝不应该在这里放弃。
她之所以畏惧他,是因为害怕自己再一次迎来死生亲友的下场,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近之人死去,她的惶恐并非懦弱,她只是不愿意再背负上新的性命,这个疯子想要用这些人的命压垮她,并将这些他施加给她的痛苦称之为注定。
因为畏惧再一次的失去,所以她冷淡人情,无视善意,可是从小到大,每个人的温柔善意都像是萤火,哪怕形单影只地走在无边的黑夜中,那点点萤火也会在夜色中缀出一点些微的亮光,好教她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她现在不想再逃跑了。
她已经背负了柳村人的命,背负了她师父的命。再逃避下去,只会顺了他的意思,让她珍视的飞萤再度被牵连。
所以这次,哪怕翅膀再次会被折断,她也要在翅膀被折断之前,昂首挺胸地守护住所有人,先她们一步死去。
这个疯子口口声声说的什么注定与无法逃离,不是正和她所厌恶与隐隐惶恐的命运一说无异?
无论如何,如今的她是做出了无数个选择以后的她,被逼无奈也好,两相权衡也好,所有的路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是她选择并走上了那些路,而不是她被结果选择。
这一次,她选择面对他。
九寸心的刀刺入无名人的后背,响起的却非刺破血肉的声音,无名人脖子以常人做不到的角度弯折,看向沉昭,咧着嘴笑:“哈,沉昭啊沉昭,你还是选择了反抗。”他的目光逡巡在九寸心上,露出痴狂疯癫的神色:“好啊,沉昭,反抗给我看,看你到最后,是否可以杀死我!”
沉昭并不答话,冷冷看着他,抽刀又出一刀,对着他的头颅砍下。
灵气化作的壁障仿佛从未存在过,刀落下,像划过一缕风。她心念一动,以灵为名的种族,在灵中诞生,又消亡于灵。在无主的灵气面前,灵族是绝对的王者。
九寸心可以斩开梦境,当它的主人怀着斩开阻挡在面前的敌人的心情时,它同样可以成为主人最锋利的武器。
广场内第二次响起高昂尖利到刺耳的笛音,三支破空的箭从沉昭飞扬的发间穿过,阻断了无名人的退路,从地面下亮起的阵法光芒束缚住无名人的手脚,沉昭眼中燃起蓝色的火光,她用尽全力将灵力倾注于九寸心中,让那古朴的刀都被点亮了些许。
沉昭无师自通如何控制灵气,无名人无法调动灵气护体,在束缚下直面了沉昭饱含着怒火的一刀——可他仍在笑,哪怕刀已经刺入了他的眉心,他的眼睛中光芒已经熄灭,脸上的古怪笑容依旧没有更改过角度,像是刻入了血肉一般。
“哐啷”一声,九寸心脱手掉下,随之倒下的是力竭的沉昭。
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在昏沉中,沉昭听见伏雨的声音:“殿下,安心睡吧。”
安心睡吧,这次梦中不会有噩梦环绕。
她终于放心睡去。
不远处的宫墙上,身影逐渐缥缈的季不秋与宋却山并肩而立。
风轻轻吹动宋却山的发丝,他问:“原来是她吗?”
季不秋看着被几个人团团围住的伏雨,神色不带异样,仿佛没看见广场上发生的战斗:“一直是她。”
宋却山嘴唇动了动,看向身边,还想问什么,却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低着头,落寞地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像是感受皮肤上早已散去的冰冷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