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腰间配着无心剑的沈玄走到了应青锋的身边,偏头对她笑了笑,应青锋柔媚的脸上空白了片刻,随机敛眉福了福身,先离开了。
表情冷淡的季不秋侧目看了看身边的沉昭,道:“我来给她做正宾,你没意见?”
说出口的是问题,语气却像是通知,沈玄笑出了声,一副早已经习惯了她说话风格的姿态,说:“怎么会?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
季不秋轻轻“唔”了一声,说:“姚让尘曾经向我给这小孩求了三道保命剑气,他大概也希望这种时候,他这个弟子有个长辈为她行笄礼吧。”
沈玄托着手臂做思考模样,说:“是啊,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情况急转直下又峰回路转让伏雨松了一口气,她灵觉一动,意识到有人拿出了用留影石悄悄录像。
当初季不秋与沈玄在秘境中会面,许多人都曾经看到过,不少人留下影像并将其售卖出去。在强者为尊的修真界,还是有许多修士盲目崇拜着沈玄与季不秋的,甚至还有人制作出了印有沈玄与季不秋各自形象的水晶摆件,甚至在这期间有些许流传到了北地。伏雨也买了一个,然而发现通过邮驿送到她手里的摆件只是一个面容模糊只看得出来持剑动作的发光人形,她大失所望之际,才想起来沈玄的修为已经高到本人意愿不允许,旁人根本无法看到她的清晰容貌,哪怕是留影石也不行。再三确定过所有人到手的都是这种东西以后,伏雨大为震撼,并且不理解,那块花了伏雨五百灵石的摆件则被她收到了乾坤袋最里面。
而现在,殿中的沈玄只是幻影,虽然以这群低阶弟子的修为无法看清沈玄的正脸,但是留影石可以。以防万一,她主动现身,震碎了那个面容精明的修士手中的留影石。
在那修士惊恐之余,她淡笑着往桌上放了远超留影石价值的灵石,说:“请勿影响沉昭姑娘的及笄礼。”
季不秋没有再与沈玄交流,她看向一旁摆放整齐的三根发饰,它们镶嵌着哪怕是资源丰富的修真界也难寻的珍奇,可见准备这三根发饰的人的用心程度。
她拿起第一根发笄,走到沉昭正对面,轻而缓地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月夜中被风吹动的竹林:“适值吉日,始加元服。今值及笄,恭行此礼。抛尔幼志,顺尔成德。祈于苍穹,佑其安康。福泽满盈,喜乐无疆。前路昭明,琨玉秋霜。”
第一根发笄被她戴到了沉昭的头上,沉昭忍着一阵一阵翻涌到喉咙的恶心与渴望,对着季不秋拱手行礼。
一加以后,须受笄者换上背子。
服饰均已经准备好,沉昭独身去了内殿更换衣物。
等沉昭换衣服的这段时间,季不秋看了一眼沈玄,目光平静中掺杂了探寻,看不出一点故友之间的熟稔与亲昵。
等沉昭穿上了烟霞紫的背子走到季不秋的面前,她的面色已经惨白,冷汗从她下唇与额头冒出来,她咬着唇中软肉,对季不秋低下了头。
一旁的沈玄没了笑脸,季不秋也不再念祝词,为她再加一根发钗以后,沉昭换上了大红色的大衫与坠着金玉的霞帔。
最后一加为钗冠,精致的钗冠簪入沉昭发中时,季不秋可以感受到沉昭身躯的颤抖。
浅淡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漫,再这样让沉昭维系梦境,只怕她的下场只有一个。
与此同时,一个高挑的人影出现在云梯旁。
有个喝得上头的修士看到他凭空而立,打了一个酒嗝,红着脸含糊不清道:“咦,兄弟你谁啊。”
那剑眉星目的修士本来一直盯着笄礼的方向,被突然搭话,转过头来时,脸上还带着郁气。他阴仄仄地对着醉酒修士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折剑山,宋却山,”
礼成以后,季不秋带着沉昭与沈玄从后殿离开。
一从修士们的视野中消失,沉昭就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一同消失的还有目光忧虑、张了张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沈玄。
“有点本事。”季不秋自上而下看着捂住胸口喘息的沉昭,欣赏道:“沈玄的幻境当初可没对我起作用过。”
为了避免“沈玄仍在沈国”这个谎言被戳穿,贸然对一个不知境界、很可能是沈玄那个级别的的修士出手,以浊气构建出一场梦,最后扩散至整个场地,将所有修士都纳入梦境之中,沉昭几乎将浊气用得干干净净,代价是之前的症状再次复发,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与此相伴的还有愈发恐怖的破坏欲——想要将所有人所求毁得干干净净,吞噬他们在那一刻爆发出来的绝望。
这种毁灭欲像附骨之疽,在对季不秋出手以后轰然压倒了沉昭的理智。
没有得到回应,季不秋抬手,指尖微微垂下,一片青翠的竹叶从她腕间飞出,贴在沉昭的额头上。竹叶脱离以后,露出她瘦削腕骨间黑色的可怖印记。很快,宽大的袖子层层滑落,遮掩住了那点无人察觉的异样。
冰冷的力量从眉心流淌入四肢,沉昭在这森冷的力量下打了一个寒颤,她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滩血,意识还没有回笼,就听到头顶传来季不秋淡然的声音:“恢复了就走吧。”
沉昭抿唇,撑着发木的四肢站了起来:季不秋的力量太过霸道,几乎将她的手脚一同冰冻起来。她呼出一口白气,看向季不秋:“去哪里?”
季不秋已经率先转身,挥袖开了偏殿的殿门,很理所当然地说:“找个地方坐着,我累了。”
与之前在秘境中离开得迅速果决的姿态不同,这次季不秋没有急着离开,她称得上悠闲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撑着脸开始打盹。
沉昭还有些不适,没有坐下,而是思考沈昀的冠礼,希望宋却山已经及时赶到。
只怕今天就得离开,哪怕有季不秋的力量压制,她都能感受到自己浊气的空缺失衡。
但是季不秋的力量,似乎并不是灵力。妖族修炼难道不也是用的灵气吗?她看了一眼季不秋,对方闭目养神,沉昭发现她的睫毛居然是霜白色,轻微颤抖的时候,像是扑簌落下的雪。
担忧无用,她也找了把椅子坐下,开始查看沈昀给她的乾坤袋。
看着看着,她微微眩晕于乾坤袋中灵石的光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以前那种掰着指头过日子的生活,哪怕她花一笔丢一笔,都不会担心没有钱了。
看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当初一件因为没有后续所以被她选择性遗忘的事,也并不是说这件事不起眼或不重要,只是比起困扰沉昭的那些问题来说,这件事不列于沉昭必要思考亟待解决的范围。
季不秋真的会死吗?可季不秋明明已经是当世最强剑修......沉昭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浑身更冷了,冷得她牙齿都疼起来,像有人在用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她的牙根——当初,沈玄的那些追随者,也是怀揣着她现在这样的想法,坚信以沈玄的强大修为,她绝不会死。
可沈玄不仅死了,连致使她死亡的原因她们都不清楚。
如果季不秋真的强大到毫无威胁的地步,那同属折剑山的宋却山,为何会出现那样不安的心声?
沉昭想得有些头痛,她在这一瞬想要拆下阻隔视线的菱纱,窥探一下季不秋的内心。
可是还是想想作罢。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殿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沉昭少在进入皇宫以后听到这样急促的脚步声,雪卫戒律森严,例行巡逻也不会踏出这样的脚步声。
倒像是急着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今日才算满了十八岁的沉昭在心中如此评价。
“哐”的一声,沉昭合上的门被一把推开,因为大力,殿门发出一声巨响,推门人随着被推开的殿门一起冲进了殿中,沉昭着实惊了一下,差点拔刀挡住来人。
没有动作是因为在准备拔刀之前她看清了来人的脸,也不算很久不见,宋却山眼睛如同被烟熏了一样,红得吓人,他在季不秋下首站定,脸上肌肉动了动,露出些许嘲讽:“你这次怎么愿意见我了?”
沉昭忽然有些坐立难安,太过敏锐的人总是比迟钝的人能够提前感知洞悉更多细节,假如坐在这里的是陈殊,她说不定还能跟宋却山打个招呼。她努力屏息,装作自己是一只会把头扎进雪中的狐狸。
虽然她是一个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但是长辈——姑且先称一声长辈,长辈处理感情恩怨,她确实有些手足无措。
季不秋睁开眼,光从她白色的眼睫下穿过,洒进浅琥珀色的眼底。
宋却山将要出口的怒气被这一眼看得心口一窒,比埋怨先出口的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你怎么忽然来北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或许是避讳沉昭在场,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
季不秋不答这个问题,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问他:“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我麻烦吗?”
“我哪里敢,坏了事等着再被那小子背后阴阳怪气一顿吗?”宋却山冷冰冰道。
为什么沈昀还不来?要不她自己再吐几口血先离开吧。
“嗯?元宝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差不多二十年了吧。”季不秋眯起眼睛,偏头对沉昭道:“把你那把刀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沉昭埋头的动作一顿,不太理解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的刀上。她抬手召出九寸心,黑色的环首刀由刀鞘封住锐利的锋刃,被沉昭递给了季不秋。
季不秋握着九寸心,将刀推出刀鞘一寸,露出无华的刀身。
不知道是不是沉昭的错觉,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但是当她看向季不秋的时候,却看见季不秋面色如常,将九寸心推了回去,问:“这把刀叫什么名字?”
“九寸心。”
“九寸心啊......名字不错,比沈玄那把无心剑好多了。”季不秋淡淡道:“别学沈玄,给自己的剑取了一个她自己都无法做到的名字,到头来连剑都碎了。”
季不秋果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沉昭的第一反应,但是随即她有些奇怪,沈玄成名远早于季不秋,为什么季不秋言语间给她一种她是沈玄的长辈的错觉?
很快,九寸心回到了沉昭手中,季不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擦拭去眼角的一点湿润,说:“继续往前走吧,沉昭,八苦是只有你能解决的存在。在你成长起来之前,我们这些人会尽量让天地醒来得更迟一些的。”
沉昭听出她言语中的意思,纵然有千百般的疑问,也都压在了自己心中,起身离开了。
堪堪走出殿门,宫殿就被一阵灵力关上了,沉昭没有多留,提着刀往正殿走。
作为沉昭的朋友,易灵宝等人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伏雨给她们安排了一个巨型云梯,易灵宝、陈殊、谢空妄与言午都在这个云梯上。
沉昭被欢颜带着走向正殿的路上,易灵宝就倚靠在美人榻上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言午,往自己嘴里丢了个糖丸,说:“沉昭这家伙居然还才十八吗?”
谢空妄每日照例扮演只会发呆和盯着沉昭的木头人,言午浅笑,没有接话,反倒是这几天把不对劲写到了脸上的陈殊,出神地看着沉昭的背影,说了一句:“是啊,好小。”
有人接话,易灵宝坐直了身体,不怀好意地看向陈殊:“这么说,你比她大?”
“这个...”陈殊犹豫了一瞬,说:“我今年二十三。”
“噗嗤。”易灵宝笑了起来,露出大大的嘲笑表情:“你当初被她那么照顾,结果比人家大,还没她成熟,瞧你这几天,想什么呢躲什么呢?”
虽然陈殊对易灵宝这个可爱灿烂的姑娘初印象特别好,但是现在的易灵宝似乎没有再掩饰自己恶劣本性的意图。对于她的嘲讽,陈殊萎靡地嗯了一声,然后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易灵宝撇了撇嘴,继续吃自己的糖丸,说:“虽然知道姚让尘和沈玄是好友,但这关系也太好了,沉昭居然比沈太子先行笄礼。”
陈殊听到易灵宝的话,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看少不经事的自己——易灵宝也是不清楚沉昭与沈玄的关系的,她当初在秘境中应该没有看到沈玄的脸。
“看什么呢?”易灵宝对视线很敏锐,抓住了陈殊还来不及收回去的眼神。
陈殊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她拿着的糖丸罐子:“我也想吃。”
易灵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合上盖子丢给了她:“不用给我了。”
糖丸到手,陈殊低头把糖丸一粒粒放入嘴中,味同嚼蜡。
若是片刻之前,易灵宝看到自己的东西被人用这种表情吃下去,定是要勃然大怒的,但自从为沉昭加冠的人换了人之后,她便陷入了困惑茫然的情绪。
在前任剑君的底盘上让现任剑君加笄?
这下除非沉昭出门大喊三声我是不能修炼的废人,会有数不尽的修士上赶着与她结识,不,就算不能修炼都不能阻止那些人的趋之若鹜。
这可是从接任剑君以后再也不曾出过折剑山的季不秋,她几次三番为了沉昭出现在北地,光靠情分可是不够的。易灵宝看着正亲手为沉昭加笄的季不秋,又想起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师傅的哥哥,只觉得人比人气死人。
没多久,沉昭的加笄结束,易灵宝有些好奇地张望起来,她一直没正面和沈昀碰面过,对这位剑君后人很是好奇。而且沈玄亲信都是女子,他该找谁为自己加冠?若是随意找个男修,难免会被刚刚才由剑君担任主宾的沉昭比下去。
总不能沈玄自己上吧。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因为她看见了立于半空中的宋却山。
宋却山是当年还未曾避世的折剑山最天才的弟子,但是他的名号远不如当年的同辈名气大,一是因为他出山之战就遇到了沈玄——然后因为桀骜不驯又狂妄自傲被沈玄打回折剑山养了三年伤,二是因为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后浪推前浪,他那点名声早就在养伤的时候被无数浪头打翻了。等他伤势大好再次准备大展拳脚,修真界已经成了沈玄的天下了。
然后沈玄失踪,剑君之位空悬,一名在此之前平平无奇的折剑山弟子忽然出了一剑,并一战成名。那个弟子据说还是他亲自收的弟子。
他并非不强,恰恰相反,易灵宝觉得他当得起出世修士的前十之列,只是那两个人的光芒太耀眼,导致人只能看见最明亮的日月。
由他来为沈玄孩子加冠,倒不至于堕了沈玄的面子。只是比起季不秋,还是差了点意思,但是她们既然是师徒,倒也没有相差多少。
想到这里,易灵宝收回目光,为自己倒了一杯寒山雪。
思绪万千。
走到前殿时,沉昭刚好碰见了行色匆匆的沈昀,冠礼结束,他也换上了长而华贵的衣衫,几缕长发翘起,神色带着不安的惊惶。
她叫住沈昀:“观礼的宾客都送走了吗?”
沈昀本来就是来找沉昭的,他上下打量着沉昭,又仔细看了她的面色,紧张地看着沉昭:“有不少修士喝了寒山雪醉倒了,还在云梯上休息,已经安排了雪卫给那些人准备解酒丸了。姐姐,剑君的幻影是你做的吗?”不等沉昭回答,他又拧着眉露出思索状,轻声道:“阵法实现不了这样的与常人无差的对话,姐姐,你做了什么?”
他说着意识到了不对,以更轻的声音快速发问:“你用了浊气?会对你自己造成伤害吗?”见沉昭沉默太久,他面色白了几分,目露悔恨:“那摊血真的是你留下来的......你有没有事?都怪我,早知道季不秋会出现,我就不自作主张弄出一个幻影了,现在还害了姐姐。”
他一连串的发言和问题让沉昭根本没找到插话机会,她疑惑沈昀此前有这么话痨吗?但看沈昀已经被他自己的猜测吓得摇摇欲坠,沉昭不得不打断了他的思路,说:“我没事。”她没有解释八苦的能力,揭过了这个话题:“笄礼已经结束,差不多该准备离开北地了。”
她回忆起方才笄礼上应青锋的异样,一边朝宾客观礼的云梯方向去,一边不忘对沈昀说:“应城主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可以吩咐伏雨多留意一些。”
沈昀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问沉昭:“姐姐现在幸福吗?”
沉昭一怔,看向无端问出这种奇怪问题的沈昀,沈昀笑了笑,晦涩的眼神黏在沉昭的手腕上,说:“我是姐姐唯一的家人...姐姐的幸福是最重要的。”
还没有意识到那种心底生出的异样的根源在哪里,从另一方响起的声音让沉昭如坠冰窟:“姐姐?”
沉昭慢慢扭过头去,在这个被无限拉长的过程中,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骨头摩擦出来的咔咔声——她看见了目露震惊的伏雨和沈昀。
冰冷的手轻缓地贴上了沉昭的手背,跟在沉昭身后的沈昀低低笑出声,捏着沉昭僵硬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轻轻凑到她耳边道:“姐姐,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那冰冷的吐息一点一点地凝结了沉昭的血液,像是蛇绞紧了它的猎物:
“你拥有了自己的家人,还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得到了如此盛大的祝福,难道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