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观命山而言,门派中的所有人都只为了一个目标而前进。
    救世。
    可以通达天地的上古遗脉,在许久之前便已经以两条生命的代价,预测到山崩地裂、天柱倾倒、人命无存的未来。
    而后,观命山理所当然地陷入了恐慌,没人在看到预测中那黑暗的未来以后还能够保住一颗寻常心,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外界人眼中神秘莫测的观命山门人争吵内斗测算占卜,跟凡间喧闹的闹市并无区别。门人也根据门主用性命卜出的结果分化成了两派,以门主的两位真传弟子分别带头,两方在门主干枯如死树的尸身外,一方彻底绝望,宁愿一死了之;另一方坚持己见,坦言尚有一丝生机。
    已经绝望的师姐冷笑连连,质问师弟所谓的生机便是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吗?这天下有这样多的修士,有这样多的奇才,为何要让一个孩子背负世界?
    尚未成人的师弟平静以对,比起死去千千万万个人,牺牲一个人是绝对划算的买卖。
    ——所以那孩子就活该成为你的棋子吗!
    ——她不会是棋子,她是希望。
    ——你所谓的希望便是在她流尽鲜血、榨干骨髓以后,把她当作投于火炉的薪柴?
    ——世如烘炉命作柴,我亦是如此。
    ——你有将她看作一个人吗?
    ——万千性命,系于一身。无论她做什么,命运都会将她推上那条路,我只是选择最有利的那一条,命运从来不可违抗,却也不可软弱顺从。
    二人争执不下,谁也无法说服谁。况且其中一人是近千年来观命山最优秀的风云师,早早便已与化入天地,一呼一吸间与天地同频;另一人是门主的亲生骨肉,虽天赋不如师姐出色,但心性已定手段了得。这场因为立场而出现的争论最后演变成了门中支持者的离心。
    观命山也因二人的分裂经历一场大变。
    元昼出生时,风波已经平息。父母口中的师姐已经不知所踪,元昼作为上一任门主的旁系血脉与新任风云师,在她父母的运作下,见到了已经成为观命山新任门主的师弟。
    窥探天机、通达天地之人只存在于观命山,这样的人在远古被称作巫祝,在观命山被称为风云师。而最优秀的风云师,能够继承那独一无二的名号:观命。
    但妄图窥探天机之人注定会付出对应的代价——每个拥有此等力量的风云师,必有五弊三缺之祸。
    若只是如其他门人那般,舍弃钱与权,放弃拥有能够相守一生的伴侣,倒也不会让元昼的父母着急忙慌地求到新任门主门下,可惜元昼不是,她的五弊三缺,是最严重的一条——命。
    她的每一次卜测,都会以寿命作为代价,每使用一次,都会越发虚弱。更恐怖的是,比起一般人需要龟甲铜钱才能开始的占算,元昼可以直接看见。
    哪怕被带到新任门主面前,她也无法自控地看到了门主的未来。
    在因为搅动了他人命运而层层堆叠在门主肩头的命线之下,确实是如薪柴般燃烧了最后价值的一生。
    只有六七岁的元昼傻傻地看着面容苍白的门主,在父母捂住她嘴巴之前,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好可怜。”
    门主有一双很澄澈的眼睛,尽管观命山中偶尔有风言风语声称是这位师弟为了门主之位残害了师姐,眼睛里却一点都没有凶狠的意味。
    他听了元昼的话,缓缓笑了起来,这位外表只有十六岁、元昼血脉上的叔叔生了一副很出色的样貌,在元昼父母的请罪声中,他伸手摸了摸元昼的头:“是个很温柔的孩子,世界上还有更可怜的人,你愿意帮助她吗?”
    元昼皱着脸,认真点了点头。
    在她简单的人物关系里,门主的终局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悲凉,她原以为是这样的,直到她看见那个在收到传讯后匆匆赶来的天下第一。
    已经舍离了元姓,放弃了姓名的门主封印了她的记忆,在沈玄的帮助下,用观命山秘法为元昼续了命,给了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这就是元昼出现在北地、出现在沈国的原因。
    在记忆的最后,门主平静地看着元昼,说:“当你回忆起所有记忆,请告诉她,不要再深究九寸心的来历,在前往无药城之前,一定要杀死第四个八苦。”
    元昼的声音已经停了半晌,房间内还是悄无声息。
    沈昀本能地对那位门主生出了几分恶感。他动作幅度极小地看向沉昭放在桌面上的手,看到因为用力凸起发白的骨节,然后像松开手中紧握的沙,那只手卸了力。
    沉昭语气古怪,像是听了一场以自己姓名为主角的戏,说:“观命山要出山?”
    听到她的问题,沈昀与元昼齐齐愣住。
    无法否认,现在修真界的局势已经稳定了很久。
    天一宗一家独大,作为一道灵石矿脉的拥有者,门下弟子轻而易举地与旁人拉开距离。曾经的老牌宗门折剑山因为不知名的缘故紧闭山门鲜少与外界往来,几乎不再招收新弟子,没有新鲜血液的注入,也就失去了与天一宗抗衡的资格。长生门依附于天一宗,门中多为丹修医修。言国的国主态度暧昧,虽然看似与天一宗有合作,但始终游离在外,像是躲藏在角落里的食人蜘。虽然平静,却像没有源头的死水,从里到外散发着腐烂的朽味。
    曾经,是沈玄的出现搅乱了这一波死水,她与她的朋友们站在了庞然大物的对立面,抗争着所有修真界中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的规则与传统。
    在天一宗领地范围内,寻求天一宗“庇护”的小宗门需要向天一宗纳难以预计的“土地费”,这样的数额太过庞大,从不考虑小宗门的负担能力。于是层层向下,大鱼对小鱼张开嘴,小鱼转身又对虾米露出尖牙。
    没有人敢指出这一点——没有寻求“庇护”的那些宗门,早已经消失在晚间的血色风雨之中。
    直到沈玄出现。
    直到沈玄出剑。
    她毫不犹豫地斩下那一剑,用那成名的一剑将天一宗的脸面踩在脚下,几乎要将这浮肿的修真界砍出一道明亮的、鲜活的伤口,为死去的池塘注入一线汩汩的生机。
    太阳耀眼至此,灼烧一切直视她的阴秽,也注定为此点燃她自己。
    在沈玄失踪后,天一宗重新掌握了话语权,失去了药宗的无药城再也没了对抗长生门的资本,长生门几乎把持了丹道命脉。只有季不秋留在折剑山,让天一宗投鼠忌器,这么多年来没有再做过出格的事。沈玄留下的伤疤到底还在,他们摸不准季不秋的想法,不敢做出太过放肆的举措。
    八苦的出现则让众多势力的试探更添几分不确定性。
    沈玄留下的这一后手个人色彩极为鲜明,强硬地展示八苦肆虐的后果,再把沉昭推到风波中心,推到一个所有人不敢在明面上对她做什么、还要以礼相待的位置,明晃晃地告诉修真界这份属于沈玄的偏袒。
    她总被称呼不计后果的疯子,却从没因为后果死去。
    而倘若观命山当真要出现在修真界的视线中,必定免不了新一轮势力的倾轧与资源的夺取。
    “观命山避世这么多年,最近几十年活泛起来,总不可能是因为心善。”沉昭静静地注视着桌面上木质的纹路,心中猜测这棵树经历过怎样的风雨。
    元昼面上灵动的精气神削减了一些,像一杯被强行凝住又逐渐融化的冰。她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无甚血色的下唇:“我不清楚门主的想法,他想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多。”
    沉昭在她回忆多年前的过去时已经把话题跳跃到了另一方面,“你身体还好吗?恢复记忆的媒介是纵玉绳?还是只需要观命山相关的物品就可以?”
    元昼明显地停滞了一下,她的眼神像飞鸿踏雪那般点过沉昭与沈昀的面庞,作为少见的清楚二人关系的人,她深吸一口气,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将看见的属于二人的未来告知给她们。
    所有可以窥探命运的人都无可避免的直面同一个问题。
    她所观测到的未来,究竟是可以随意更改的石上炭画还是妄图干涉以后受到影响才生出的早已注定。
    元昼不清楚,这样的问题太过复杂,元昼并不聪明的大脑思考不出问题的答案,但她顺从自己的想法,做出过尝试。
    沈玄依旧在她出言提醒以后失踪,她曾经想要救下的那个可怜孩子,也在不久前自己选择了死亡。
    葬身于火焰的沈玄,死在雪地中的凡人姑娘,她可以看见,但哪怕暂缓了死亡的脚步,却挽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也更改不了任何结局。
    仿佛一切只是徒劳。
    所以这一次,元昼动摇了,她眼神空荡荡的,像是出神,过了很大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沉昭的问题:“嗯……不,门主强行隐蔽天机为我续命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我这样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今日苏醒,也只是因为封城阵破坏了城中规则,能够短暂地逃出命理影响,不全是因为纵玉……”
    蜡烛仿佛燃烧到了最底端,元昼脸上的魂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