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跟在资历较深的研究员身后的好处,便是可以了解到很多事情背后的隐情。有不少董雨晴这一实习生本不该知道的信息,便混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灌进了她的耳朵——而这些细节通常会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比如那五千起车祸。当然此时的她并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领导们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她只觉得自己的胃袋空空荡荡的——她甚至因此开始想念食堂并不美味的饭菜了。
“你的那场车祸……”尼谢塔斟酌着开了口,宋瑜听见关键词抬起头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是个例。”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清脆的竹制品碎裂声——宋瑜一愣神没有控制好手头的力度,手一滑筷子没掰好,整整半截还连在一起。
“什么?”她顿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尼谢塔沉重地点点头。他们坐在食堂靠近打饭窗口的位置,人群从他们身旁掠过,熙熙攘攘,脸上挂着终于开饭的欣喜,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身旁这一片小小的低气压。
“不是个例,”他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他将那份数据分析报告推到她的面前,“两份数据对比,相似度极高。”
“会是巧合吗?”宋瑜从筷笼里抽出一双新的筷子,向前轻推捅破外面那层塑料薄膜,不咸不淡地问道。倒不是她的情绪有多么稳定,她会这么问不过是出于科研工作者那该死的职业道德罢了。
尼谢塔摇摇头,“不会是巧合,”他将机械师发给他的消息推到宋瑜眼前,“一次两次可以称之为 ‘巧合’,但当这样的 ‘巧合’重复了数次,那就已经脱离了 ‘巧合’的范畴,成为必然。”
他们对视一眼,尼谢塔语句背后隐藏的深意昭然若揭,宋瑜背后因此生了一层冷汗。
“一共多少起类似案件?”宋瑜开口问道。
尼谢塔没有想到宋瑜会如此之直接将他一直以来试着隐瞒的真相捅破,只好试图搪塞过去,“也,也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你是知道的,对吧?”宋瑜生硬地问道,她对那场车祸相关信息总是过于敏感,会因此变得有些偏执,尼谢塔将其归咎于创伤后应激反应障碍。
“……”他不愿意开口,但有些时候沉默便是一种回答,他实在是受不了宋瑜的目光,只好偏开视线,侧过头去,不理会宋瑜的提问,即使那称不上提问。
“行吧,不说也行,我自己去打听,”她眯起眼,端起盘子站起身作势要离开,“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尼谢塔叹了口气,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下定了决心一样,“你先坐下把饭吃完,我说就是了。”宋瑜斜了他一眼,放下盘子坐回原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概,五千多起。”尼谢塔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放松下来,“终于说出来了……”他小声嘀咕道。
宋瑜一口紫菜蛋花汤,一半呛进了鼻子一半喷回碗里咳得惊天动地,“多少?”
尼谢塔猜到了宋瑜多少会有些惊讶,但是没有料到反应会这么大,吓了一大跳,连忙抽卫生纸递给她,“先顺顺气……”
宋瑜咳得都快哭了整个人狼狈得要死,整个鼻腔还是食堂那个寡淡的紫菜蛋花汤的气味。
她好不容易呛完了,抬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尼谢塔看了半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脏话,“我靠……五千多起……”她嗅出他话中的疑点,眯起眼话锋一转,“话说你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从哪里知道的呢?
尼谢塔数不清自己这顿饭究竟叹了多少口气了,既然最重要的真相已经披露出来了,剩下的那些细枝末节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于是他开口,“雨晴告诉我的,她之前跟着导师去参加某次学术会议中场休息那会,听到坐旁边的研究员聊天提到了一嘴。”他放下筷子,着手开始收拾那些残羹剩饭,“然后她就在某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工作日晚上告诉我了这个消息,老实说,我被吓得够呛。”
“哈哈,”宋瑜扯扯嘴角干笑两声,用筷子扒拉两下菜叶,“五千多起类似的案件,出去说是巧合也不会有人会相信吧。”
尼谢塔摇摇头,只是苦笑。宋瑜的语气与其说是释然更多的还是无奈,他搜肠刮肚也没找出几个安慰的词句,只好在吃完饭往实验室去的路上轻轻拍了拍宋瑜的肩,安抚着那人的情绪。结果却被她反过来开导,“我没事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宋瑜笑着说道,“你下午还有研讨会要参加吧?我就先走一步了,回实验室继续。”她朝着实验室的方向努了努嘴,“对了,之前雨晴给我推了一个宵夜摊,今天晚上一起去试试?”
尼谢塔点点头,就当是应下这一邀约。宋瑜见他答应了,便笑着冲着尼谢塔摆摆手,“晚上见!”
“晚上见。”
他们在两条走廊交汇处分开,宋瑜往右走,尼谢塔向左。
尼谢塔与宋瑜相处了那么多年,他自诩是除了父母外最了解她的人。他了解她的才华横溢,清楚她的执念与野心,知道她会坚定不移走在她选定的路上。但正因如此,他更担心宋瑜会因此误入歧途。
宋瑜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是怎么回到实验室的,只觉得一阵恍惚。这几天天气逐渐回暖,积雪开始融化,宋瑜却无端觉得比前几天还要冷些。她打了个寒噤,缓缓推开实验室的门。先前在尼谢塔面前硬撑出来的无所谓在推开门的瞬间化作齑粉,深重的无助感在她的身体内涨潮——这一切不是意外,是被计划好的,是必然发生的。她在这场“意外”中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是幕后黑手为了达成目的的一步棋。离开实验室前她习惯性地熄灭了所有的灯,现在房间内只剩下监控摄像头的那点红色呼吸灯还亮着。宋瑜抬眼对上那点点红光,又很快挪开视线。
因为室内昏暗亮起的红外线指示灯罢了,她想,没什么,只是监控的指示灯。
工作电脑忠实地记录下模型的迭代次数,宋瑜惊讶地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父母的数字生命模型已经迭代了近两百次。她惊叹于自己的执着,却又为了这近两百次迭代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而闷闷不乐。她的情绪因此变得像过山车一样,起伏极大。她咬咬牙,在笔记本上狠狠记上一笔,力度足够大,锋利的笔尖划开纸张,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于是那张草稿纸又被她团作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或许是宋瑜太过于投入于手头的工作了,等她回过神来留意时间时,天已经黑透了。
宋瑜皱起的眉头终于有舒展开的趋势,而桌角的烟灰缸里也积了厚厚一层烟灰。她望着屏幕上初见雏形的数字生命模型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止不住地上涌。她着迷地摩挲着荧幕里父母的影像,虽然此时并不是数字生命的完全体,但已经初见雏形,现在她需要做的不过是在目前有的基础上,继续对模型进行迭代升级,直到形成自主意识。她耸起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的烟草味,感觉多少有些过于浓重了。于是她站起身,打开实验室的窗,十一月北京的寒风灌入屋内,吹得她一阵激灵,只好将窗户关小,裹好外套。她抬起头看着北京多少有些阴沉的夜空,这是这四个月来她的心情第一次那么放松。
尼谢塔抱着那份文件倚在实验室门口等宋瑜出来,却在无数次低头看表后莫名有些焦躁不安。他敲了敲实验室的门,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 “请进。”之后,便娴熟地用自己的工牌刷开了实验室的大门,与屋内的寒风转撞了个满怀。
“不早了,该下班了。”他叩响实验室大门的门框,“况且,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吃雨晴说的那家宵夜的吗?”他提醒道,“再不去就没时间了。”
“好,”宋瑜嘴上忙不迭地应下,手头的活却没有停下,“再等我一会可以吗?”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只是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尼谢塔,”她的声音透露出许久未见的兴奋,“先别惦记着宵夜了,来看看这个。”
“这会成为数字生命技术的一大突破。”她如是说。
于是尼谢塔走上前去,按照宋瑜所说的凑到电脑屏幕面前。随着一声清脆的键盘响,先前输入的程序像溪流一样按部就班地向前流去。
电脑屏幕上出现数字生命的页面,随着就是一阵开门声响,宋知洲和许渊从那扇门中走出。尼谢塔侧过头去看向宋瑜,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他犹豫着,指着屏幕开口问道。
“他们的数字生命模型,雏形。”宋瑜的声音中带着点难以抑制的兴奋,“这是一项技术突破,尼谢塔。”她说,“不需要意识上传,只需要生者的记忆就可以重塑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能理解我想表达什么吗?”
尼谢塔收回手,望着屏幕上的宋知洲与许渊,他们正面带微笑冲着屏幕外的他们挥手打招呼。他竖起一根手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没有视线跟随,他想,这还不是完整的数字生命,但是快了。
不得不承认,他看到这项成果时多少有些激动——他敢说每一位相关从业者在看到这个成果时都会非常激动,无关伦理无关道德,仅仅只是从技术本身出发,这显然是数字生命技术的一大进步。
但,如果从伦理的角度出发……尼谢塔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不确定UEG伦理委员会的人在看到这样的成果后还能不能坐得住。宋瑜的所作所为显然是违背了数字生命技术应当遵循的伦理道德,他为此感到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该不该将他的顾虑告诉宋瑜。这必然是扫兴的。他扭头看向宋瑜,那人正盯着电脑中自己父母的影像出神,脸上焕发出他在车祸后就没有见到过的生机。
尼谢塔忽然就有些不忍心开口,也就只好沉默着,沉默着,将自己的想法吞回肚子,重新遣词造句。
待到那扇门第十次被推开,尼谢塔这才挪开视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