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发来的那份文件我印出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宋瑜闻声抬头,挑起一边眉毛盯着他看。“喏。”他将那份邮件推到宋瑜眼前,“在这里。”
尼谢塔这会儿才注意到宋瑜周身虚浮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宋瑜从美国回来后就有了这个习惯——研究遇到瓶颈或者遇见烦心事时总会点起一根香烟,不一定会抽掉,可能是放在桌角看着那支香烟慢慢燃尽,然后在尼古丁的包裹中缓缓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开口问眼前那人,“不是说好要戒掉吗?”
宋瑜自然知道尼谢塔指的是什么,只好心虚地端着文件夹偏开头,避免与他进行眼神交流,随后轻巧地将话题挑开,“我先看眼文件。”她如是说。
尼谢塔望着那扇门又一次被推开,又被关上,宋知洲与许渊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荧幕正中。他的手悬在储存卡上半晌,最后还是缓缓收回犹豫的手,只是偏开头,不再看屏幕。
“现在一共迭代了多少代?”尼谢塔开口问道,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因为激动正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声音在他的控制下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宋瑜头也没抬,脱口而出,“207代,” 又是一声门响,“哦,现在是208。”每一次迭代她都有所记录,没有人比宋瑜自己更清楚她在这件事上投入的精力。
而她甘之如饴。
尼谢塔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到电脑屏幕上,先前所里相关研究也存在意识上传后没有立刻形成自主意识的情况存在,只是,这个迭代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些。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不该像先前那样劝她及时止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尼谢塔·伊万诺维奇,”宋瑜抬头,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摊开手道,“无非就是想要让我稍微收敛一点或者干脆收手,及时止损。”她长叹一口气,“但是,尼谢塔,”她说,“如果小时候的你拿到了一颗糖,你会吃到一半再把它吐出来吗?”
尼谢塔摇摇头。他是个明白人,因此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宋瑜的言外之意。他想说些什么,他应该说些什么,但最后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双唇无力地张张合合,最后只剩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么,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停止研究呢?”宋瑜反问道,“既然小时候的你会不舍得把进嘴的糖吐出来,那你为什么现在会认为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人呼吸很慢,语气也是平缓的,甚至嘴角还挂着笑,但做出的反问与类比却还是让尼谢塔有些无所适从,“停止迭代停止研究呢?”
尼谢塔无言以对,舌根无意识地涌起一阵焦躁,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果断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数字生命之所以是数字生命,就是因为它是将人们的意识上传到云端,交给人工智能进行模拟,而不是……”他搜肠刮肚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又生怕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于是他斟酌了许久,最后只得吐出些语焉不详的词句,“……像这样。”
宋瑜的目光从镜片上掠出落到他脸上,眼神像某种无机质一样冰冷。她当然知道数字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但完成意识上传后人也不过只是在备份卡里的一串代码,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跳过意识上传的步骤,直接编写代码。她开始好奇尼谢塔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了,于是她好整以暇地将文件放在一旁,静候尼谢塔开口。
“而且这件事,现在看来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你的生活与工作,”尼谢塔说着说着又叹一口气,“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再稍微斟酌一下,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有必要,”宋瑜望向那人灰色的眼睛,没等尼谢塔的话音落下便回答道,“我会继续,直到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 ‘数字生命’为止。”她抬起头,眼睛里一明一灭隐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观点,尼谢塔·伊万诺维奇,”她看着那人眼里自己的倒影,坚定地说,“这会是数字生命技术上的一次伟大的突破。”
尼谢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沉默着回望宋瑜的眼睛。
“再说了,”宋瑜耸耸肩,露出一个笑,继续说道,“你也很期待看到这项技术有所突破的,对吧?”她足够了解尼谢塔,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某些方面是一路人,这也使得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直接点出他的心中所想。
这话虽然不假,但尼谢塔只是摇头,眼神里有着宋瑜猜不透的光亮。“我是想看到这项技术向前发展,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宋瑜歪着头,侧耳想听得更仔细些,“但,宋瑜,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所构建的不过只是一个程序,这不是他们。”
“因为生活还需要继续,”尼谢塔如是说,“他们走了就是走了,但是活着的人生活还需要继续。”
宋瑜沉默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站在尼谢塔身前。她的目光盯得尼谢塔有些发毛,他的视线因此略过面前的站着的宋瑜,向窗外望去,同窗外的飞鸟一道俯瞰着这片墨蓝色的大地。
她站在背光处,尼谢塔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他甚至开始反思方才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只是一个程序’吗?”宋瑜一步一步靠近着他,影子被窗外的光拉的细长,斜着笼在尼谢塔身上,宋瑜声音沉缓,“你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她步步紧逼,尼谢塔随着她的步伐向后退去,“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对我进行说教呢?”
“前辈,领导,还是挚友?”宋瑜一一列举着,语气温和而又平缓,却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坚定。她抬头对上尼谢塔的目光,“说到底,我才是那个受害者,我应当有权利去做出我的选择。”
“宋瑜,他们死了,这是现实。”他试图一语惊醒梦中人,结局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宋瑜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她垂眸盯着地板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迟迟不肯开口。
“对,你当然有这个权利,”尼谢塔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将伦理与法度置之度外。”他的语气愈发急切,向前一步,“人死了就是死了,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现实,’”宋瑜冷笑两声,开口质问道,“你又凭什么界定‘虚拟’与‘现实’,尼谢塔·伊万诺维奇?”她的语气相比之前显得多少有些急躁。她向前两步,踮起脚一把拽住尼谢塔的领子。尼谢塔迁就地弯下腰去,任由她扯着自己的领子。那方浅蓝色的布料被她攥在手里,又无力的松开,只有浅浅的褶皱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尼谢塔早在数月前宋知洲与许渊的葬礼上向他们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护宋瑜周全。他蹲在他们的墓碑旁,将纸钱一张一张丢进那捧火中,又抬头望着灰黑色的碎屑被火焰裹挟着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他紧紧地攥着手里那把薄薄的纸钱,扭头用手背抹过眼泪。他将自己流泪的原因归咎于纸钱燃烧生成的浓烟。
于是尼谢塔抿着唇,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宋瑜不肯后退的眼睛。他足够了解宋瑜,足够了解宋瑜不会善罢甘休的脾气,但出于挚友情……或者其他更为隐秘的情感,又或者只是为了兑现他的誓言,他必须在宋瑜做出不该做的事情前,悬崖勒马。
“……Неисправимый(无可救药).”但他也只能无奈地叹气,“这里的他们不是真正的他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但数字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既然如此,那他们还算活着。”宋瑜吊起眼睛,用最平淡的语气呛了回去,眼睛一转,挤出一个狐狸一样狡黠的笑,“或者,你可以找个机会把你刚刚说的话告诉宋玦,我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嗯,”她顿了顿,斟酌了数秒用词,缓缓开口道,“出格的事情。”
宋玦的脾气他们都心知肚明,在父母去世后他对数字生命的执念并不比他姐姐宋瑜轻多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尼谢塔甚至还记得宋瑜从手术室推出来那天,宋玦坐在她的病床旁垂着头,手指紧紧攥住病床垂下来的床单。尼谢塔走上前拍了拍宋玦的肩膀,“辛苦了,我来守着吧。”而后者只是执拗地摇摇头,盯着一处出了神。尼谢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宋瑜身上盖着的被子在她右腿处凹下去,显得万分突兀。那看到那处的瞬间,尼谢塔的心脏似乎停滞了一瞬。他很早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宋瑜躺在床上,身旁的仪器发出有节奏的滴滴声,氧气面罩下是苍白的面容,冰冷的药水顺着管子流入她的身体,就像是把因为车祸失去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缓缓输回她的身体中。
“你……”尼谢塔坐到床的另一旁,低头将宋瑜搭在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他抬眼望向宋玦,“你还好吗?”他忐忑地问道。
宋玦只是摇摇头,用手拢住宋瑜因为打点滴冰冷的手,用手心的那点温度暖着她,喃喃道,“大概吧。”
“你们家的事情……”他又开口,揣揣不安道,“节哀顺变。”
“嗯。”宋玦点头应下,站起身,抚平床单上被自己攥出来的褶皱,将宋瑜的手轻轻搭在床上。
“委员会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我姐醒了你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他轻声道。
“好的。”尼谢塔点头应下,“路上小心。”
他目送着宋玦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随后扭头看向宋瑜,挑起一边眉头开口问道,“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宋瑜睁开眼,哑着嗓子讪讪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醒了的?”
“给你捋头发的时候。”尼谢塔说,“要喝水吗?”
她点点头,接过尼谢塔递来的玻璃杯,温热的液体滑过咽喉,“宋玦什么时候来的,你知道吗?”宋瑜轻声问道。
“不知道,”尼谢塔扶着宋瑜重新躺好,“应该来的挺早的,”他话锋一转,开口问宋瑜,“不过你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你醒了?”
“有点不敢面对他,”宋瑜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总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其实蛮复杂的。”
“你别告诉他,”她拽着尼谢塔的衣角轻声说,“我怕他直接杀进医院。”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些别的,尼谢塔总觉得在车祸后,宋玦变了不少,连带着宋瑜的那份一起。在医院那面尼谢塔清楚地看到藏在宋玦眼神里的那份情感——是他在过去二十余年中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感,就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海面。
他恍惚间觉得,或许宋玦会在未来的某天做出更为出格的事情也说不定。
而宋瑜的话似乎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于是尼谢塔讪笑道,“算了,他现在在美国也挺辛苦的,就不打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