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抬眼盯着尼谢塔的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凶一点。但可惜效果不佳。尼谢塔刻意忽视掉宋瑜的目光，从善如流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招招手唤来服务员。

    “一份牛肉面，谢谢您。”他将那张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笑着说道。

    “一份牛肉面，有忌口吗？”服务员接过那张菜单，将笔夹在书写板上，随口夸赞道，“您普通话说得真好。”

    “没有，香菜和葱都吃。”对这样的夸赞尼谢塔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顺着他的问题说下去，并没有再做解释，“谢谢。”

    尼谢塔感受到小腿上一阵坚硬的触感，他抬头瞥了眼宋瑜，又迅速挪开目光，抬脚轻轻踹了回去——是义肢，他愤愤不平地想，这不公平，她甚至不会有感觉。

    而后者只是将手里没有开封的纸巾像往常一样递到他的面前，尼谢塔一边暗暗腹诽着一边将纸巾包装撕开，随后抽出一张递到宋瑜面前。

    “技术上可行的话……”宋瑜撑着脑袋，望着尼谢塔的眼睛，絮絮叨叨道，“伦理上或许……”

    “不可能，”他挪开视线，坚定地反驳道，“你说的方案不可能。”尼谢塔将整包纸巾塞回她的手里，尽可能认真且严肃地反驳醉鬼的胡话。

    直到董雨晴面前的豆奶瓶见了底，她这才意识到这个气氛有些微妙。于是她决定操起自己的公文包溜之大吉。她站起身，将宋瑜托付给尼谢塔，冲着他们摆摆手，“我先回去了，明天所里见！”她向他们告别。

    她甚至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宋瑜喝了酒后有些幽怨的眼神。

    “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尼谢塔一边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笑着说道，“明天见。”

    他目送着董雨晴坐上出租车消失在夜幕里，随后扭头就注意到宋瑜埋在臂弯中带着些怨气的眼神。

    “啧，”她翻了个白眼，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上下打量了尼谢塔一番，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怎么是你。”

    “我又不需要你送我回去。”她逞强道。

    “行了，都喝成这个样子了还嘴硬，”尼谢塔叹了口气，从包里扯出宋瑜走之前落下的围巾，“你忘了你的围巾。”

    “谢谢，”宋瑜接过围巾缠在脖子上，板起脸，小声嘀咕道，“但别指望我会因此原谅你。”一码归一码，宋瑜想，她向来拎得清楚。

    “也没指望，”尼谢塔夹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宋瑜不说话，垂下眼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随后仰头一饮而尽。似乎是喝的有些快，她甚至打了一个酒味的嗝。她已经醉了七八成了，不胜酒力的架构师握着小小的酒杯趴在桌上，眼神谈不上清明。

    尼谢塔碗里的面条很快见了底，他招呼着服务员来结账。“一起的吗？”围着红色围裙的服务员轻声问道，尼谢塔点点头，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一起的。” 他歪歪头，将宋瑜面前的碗挪开，“谢谢您。”

    他收好找零，站起身将醉倒在桌上的宋瑜扶起，帮她围好围巾往外走。

    估计是之前喝的大半瓶酒的劲上来了，宋瑜红着脸，靠在他肩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不少。她絮絮叨叨地冲着尼谢塔道歉，道歉又道谢，最后又有理有据冲着他分析起自己所作所为的可行性，弄得尼谢塔哭笑不得。

    “都说了……这个方法可行……你怎么就不信呢……”宋瑜趴在她的肩上嘟囔道，“真是对不起啊今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竟靠在他的肩上睡了过去。

    “都醉成这样了，就不能像个称职的醉鬼一样把逻辑和理智全部忘干净啊……”尼谢塔暗暗腹诽道，小心翼翼地扶着宋瑜坐上出租车。

    出租车里静的可怕，他甚至能听见宋瑜轻浅的呼吸声。尼谢塔撑着下巴，倚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向后掠去的建筑物出神。直到司机师傅轻声提醒他目的地到了才回过神来。

    尼谢塔向司机师傅挥挥手道谢，转身搀着醉成一摊烂泥的宋瑜缓慢地挪进单元楼。

    醉鬼的体重总是会比清醒时要重上不少。宋瑜整个人像是考拉一样挂在尼谢塔身上，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她似乎还嫌热，抬手又将其扯松了些。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一楼，尼谢塔搀着宋瑜走进电梯，轻车熟路地按下了11层的按钮。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显示屏上不断增长的数字，直到又一声提示音将他拽回到现实。

    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色的呼吸灯，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照顾醉鬼本就谈不上容易，更别提异性醉鬼。尼谢塔将宋瑜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弯下腰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他直起身子，前思后想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便又从厨房的保温杯里倒出半杯温开水放在茶几上，写好一张简短的字条压在杯底，这才觉得大功告成。他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功成身退，回家休息。

    “辛苦了……”被他安置在沙发上的人状物翻了个身，宋瑜都醉成一滩烂泥了，还不忘向送自己回家的人道谢，“谢谢……”她迷迷糊糊说道。

    “晚安。”他轻手轻脚关上大门，轻声说道。

    镶嵌在墙角的红色提示灯一闪一闪，像一颗由无机质构建的心脏。

    宋瑜在尼谢塔离开后又醒了一回，睁开眼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嘶……”宋瑜倒吸一口凉气，眯起眼打量着熟悉的天花板。她扶着头撑起上半身，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缓解那阵胀痛，只可惜效果不佳。

    她借着窗外路灯的那点光亮，瞥见茶几上放着的玻璃杯。宋瑜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白开水润了润嗓子，又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算安稳，宋瑜想。她整个晚上迷迷糊糊醒了四五次，感觉头像是被人用包着布料的石头锤了数下昏了过去，又被人捏着肩膀晃醒。于是她就这样挨到了窗外天空泛起鱼肚白。

    早晨的北京总会给人一种雾蒙蒙的感觉，尼谢塔像往常一样出现在研究所门口，端着杯咖啡打了个偌大的哈欠，脸上惨淡的气色与黑眼圈一览无余。始作俑者董雨晴心虚地挪开视线，朝着宋瑜所在的实验室走去。

    尼谢塔昨天晚上着实没睡好，就算是坐到办公桌前，也只是抬着头，浑浑噩噩地望着550A发呆。于是他的思绪便像倾倒在平地的一杯水，向四面八方淌去。机械师昨晚发来的消息还躺在聊天界面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UEG伦理委员会前几天又开会讨论是否有必要禁止一切有关‘生命数字化’的研究，”机械师如是说，“你们中国代表有个叫宋玦的，直接站起来和主席叫板，勇气可嘉。”尼谢塔干笑着，目光沿着文字一路向下。

    接着他看到那条消息的后半句——“我看他长得和宋瑜好像，是之前她提起过的那个弟弟吗？”

    他无语地扯扯嘴角，先前在病房内心里那点隐隐约约的猜想在此时得到印证，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这条消息就被他搁置在通知中心里，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太激进了，他长舒一口气，决定起身先去茶水间给自己倒一杯冰水。

    宋瑜昨晚不仅宿醉，还结结实实睡了一整晚的沙发。或许是看着她先前行将就木的模样心有余悸，连自己的顶头上司看到她的脸色都不由得嘱咐她如果有请假的需要尽管提身体最重要。宋瑜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点点头免得拂了他人的好意。

    虽然她也不一定会请假就是了。

    董雨晴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深吸一口气做好要被宋瑜骂的心里准备，开口问好，“早上好啊——”她定睛一看，被宋瑜的脸色吓得不轻——苍白的脸色、几乎与泪痣融为一体的黑眼圈，气色之惨淡或许可以与住院那段时间相提并论，

    她低下头小声嘀咕道，“宋前辈也这么大的黑眼圈啊……”

    “也？”宋瑜揉了一下眼角，闻声抬头，“还有谁没睡好啊？”

    “没什么。”董雨晴心虚地挪开视线，试图将话题撇开。

    “这样。”宋瑜点点头，也没有精力再去追问下去，摆摆手就当终止话题了，“我准备去食堂整口早饭，一起吗？”她向董雨晴发出邀请，而后者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好啊。”

    “你坐我对面吧，”宋瑜提议道，“我是左撇子，坐我旁边的话可能会筷子打架。”董雨晴点点头，端着餐盘在宋瑜对面坐下。

    董雨晴是个典型的南方丫头，豆腐脑不吃咸的粽子不吃甜的，她实在是无法理解宋瑜往豆腐脑上浇卤汁的行为。

    “北方的豆腐凝固不用石膏，如果吃甜豆腐脑的话回味又酸又苦。”宋瑜解释道，“和南方的甜豆腐脑不是一个概念啦，你想吃的话可以从我碗里舀一勺试试。”她说着将那只白瓷碗往董雨晴面前推了推，而董雨晴也不客气，直接舀起一勺放进嘴里。

    “还行，” 董雨晴将那口豆腐脑吞进肚子里，评价道，“是我没吃过的味道诶。”

    “不过还是有点吃不惯。”她点点头，补充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咸甜党争是个伪命题，”宋瑜抬手往料碟中倒入醋，笑着说道，“毕竟我们之中有尼谢塔这样的叛徒。”

    宋瑜指的是尼谢塔家乡的樱桃馅饺子。

    “他家的饺子里面包樱桃和乳酪。”宋瑜平淡地解释道，全然不顾董雨晴抽搐的嘴角。她从蒸笼里夹起一只小笼包，在醋碟里蘸了两下，淡淡地开口道，“还得是小笼包啊。”她一边咀嚼着一边感叹道。

    坐在办公室的尼谢塔打了个喷嚏，他搓搓鼻子，嘀咕道，“谁在骂我？”

    尼谢塔叼着热气腾腾的三明治包装袋，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搅拌着杯中的棕褐色的液体，深感自己离了“咖啡驱动系统”有活不下去的嫌疑。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捏着三明治的一角，撕开它的包装袋。尼谢塔任劳任怨般叹了口气，弓下身去，伸手拨弄了一下电脑旁的那只北极熊摇摇乐。

    即使尼谢塔已经同自己的悲观性格斗争数年，他依旧无法控制思绪向更加乐观的方向滑去。但所幸先前积累的经验使得他在面对这样情况下，还有计可施，不至于束手无策。

    于是他就像往常一样，抻了个懒腰，准备全身心地投入进新的一天的工作中。他枕在办公椅靠背上，仰着头，望向手里握着的todolist。

    “要给550A硬件上做升级……”他小声念道，“伦理委员会要来旁听报告会……”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他暗暗腹诽道。尼谢塔已经数不清了，他长叹一口气。

    一切都在向着失控的方向前进着，尼谢塔想。

    “开工。”尼谢塔从办公椅靠背上弹起，抬手挠挠后脑勺，深呼吸，将下午会议要用的资料收拾在一旁，随后从桌上一把抓起实验室的门禁卡抬脚离开办公室。他要去实验室取用来给550A升级所需要的配件。

    他前脚刚走，宋瑜和董雨晴后脚就路过他所在的办公室。

    “所以，你今天怎么安排？”董雨晴擦干净嘴好奇地问道。

    “嗯，和之前一样吧……”宋瑜漫不经心地说，“该干啥干啥……大概。”她语焉不详，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尼谢塔办公室瞟，就连步伐也减慢了几分。

    “那就快走吧！”董雨晴拉起宋瑜的手，反问道，“你昨天白天还在和我吐槽说最近时间紧任务重，怎么这会又走不动了？”她看着宋瑜的脸，而后者偏过头去，躲避着她的视线。

    “哈哈……”宋瑜干笑，讪讪开口道，“没，没什么，”她叹了口气，又瞥了一眼半掩着的办公室门，“走吧。”

    董雨晴看得出宋瑜的心里藏了事，并且和尼谢塔·伊万诺维奇这个人脱不开干系。但介于昨晚她很早就溜之大吉了，自然也无从得知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只好笨拙地将宋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撕下，放到别的事情上。

    她又怎么不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