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她开口说道，“人类的□□终究还是脆弱的、易逝的，”她抬起头，缓缓道，“但代码不是，代码是永远冷静且永恒的。”

    尼谢塔这才发现宋瑜方才装出来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她的脸上，取而代之的便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代码的确是冷静且永恒的，但宋瑜，生命不是。”

    “当花开花落变成了既定的程序，那这一切似乎就没有意义了。”尼谢塔语焉不详，“生命的意义在于变化，而非永恒。”

    他望向宋瑜，他读不懂宋瑜眼中的情感，但他能看到藏在其中的那一簇群青色的怒火。

    “这具身体会残疾，会生病，还会他妈的抑郁，”宋瑜指着自己的残肢，语气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但是对于数字的我、数字的人类来说，这些都是浮云。”

    于是他看到那簇火焰在愤怒的滋养下，燃烧得更旺盛了。尼谢塔张开嘴，开始组织着字句。

    “我认为人应该保留追求永生的权利。”宋瑜用这样一段简短的话做结。

    “对，是该保留。”尼谢塔向前几步，几乎是将宋瑜逼到了墙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为此将伦理与法度弃置不顾——”

    “尼谢塔，”宋瑜打断他的话。被喊到名字的人停下嘴，挑起一边眉头，露出万分困惑的表情望着她。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你的这些话停下来呢？”她抬起头，望向尼谢塔的眼睛。

    他一时语塞，深吸一口气，“对，正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下定了决心去做的事情你一定会不择手段。”于是他低头望向盛在宋瑜眼中的那片海，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正因如此，才会希望你能够及时止损——”

    “别自说自话了，”他的话依旧没有说完，又依旧被宋瑜打断，“说到底，你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总会意外的冷静。或许是被气急了，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份决绝，冷冰冰的，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宋瑜向前几步，用食指抵住尼谢塔的肩，“从今天起，我宋瑜所做的一切，与你尼谢塔·伊万诺维奇·安德烈耶夫毫无瓜葛。”她侧过身从他的身边略过，“所以，不要试图阻止我。”

    这句话足够伤人，尼谢塔怔在原地，双唇张张合合，一时间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话。

    于是那餐宵夜自然是泡了汤。宋瑜娴熟地退出了程序，抬手拔了数字生命备份卡，绕过尼谢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研究所。尼谢塔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但不是不为所动。他必然是生气的，气宋瑜的一意孤行，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宋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她站在门口的路灯前打量着门口被反对者破坏的路面，一阵咂舌。北京十一月的寒风吹过宋瑜的脸颊，她方才还有些激动的情绪立马平静了不少。虽说原先的计划泡汤了，但本着名以食为天的理念，她当即决定自己去吃宵夜。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宋瑜在那个宵夜摊上碰到了同样溜出来吃宵夜的董雨晴。

    董雨晴见宋瑜是裹着大衣一个人来的，便热络地冲她挥挥手，邀请道，“小瑜姐，要不要来一起吃？”她鼻尖在北京的寒风中冻的通红，“就当是拼桌了。”

    于是宋瑜点点头，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她低头看向面前的菜色，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推荐吗？”

    董雨晴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那两口面开口道，“他们家的牛肉面是一绝，值得一试。”或许是意识到牛肉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宵夜选项，董雨晴吐吐舌头，挠挠后脑勺说道，“嘛……有的时候就是想吃一口稍微接地气一点的食物……”

    宋瑜被氤氲的蒸汽糊了满脸，镜片上附着着冷凝的水珠，白茫茫一片，像是下了一场雪。宋瑜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放在一旁，索性就不戴了。

    “喝一杯吗？”宋瑜开口问董雨晴。

    “不了吧，”董雨晴面露难色，看向宋瑜的眼睛，“明天还要上班。”

    “也是，”宋瑜点点头，直起身，“那我自己喝一杯算了。”她扭过头去，招招手，唤来服务员。

    “一份牛肉面，嗯，再来一小瓶白的吧，”宋瑜来来回回地翻阅着那张薄薄的塑封菜单，“没了，谢谢你。”她抬手，将那张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董雨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今天宋瑜的情绪不太对，非常不对劲。她低下头用筷子翻拌着碗里的面条，时不时抬起眼稍微打量两下宋瑜，又在被发现前飞速挪开视线，心里暗搓搓地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最终董雨晴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她吞下嘴里的牛肉面，好奇地开口问宋瑜，“小瑜姐，这是发生了什么吗？”

    宋瑜摇摇头，语焉不详地答道，“没什么，一点小事。”她抬手摘下眼镜，又将其揣回口袋。“也很正常，观念不合什么的。”她垂着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就像是谈论明天早饭该吃些什么一样自然。

    董雨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或许没有宋瑜说的想得那么简单。

    酒很快就被端了上来，宋瑜扭开瓶盖往小酒杯里倒上一点，端在手里，“万一我醉了可能还要麻烦雨晴你送我回家。”宋瑜歪着头，眯起眼，开玩笑一样对董雨晴说道，“我是在开玩笑啦，雨晴你吃完也要早点回家。”

    董雨晴只是停下筷子，抬头望向宋瑜被风吹的红扑扑的双颊。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并不像宋瑜刻意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甚至会比她表现出来的严重数倍。

    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快就被端到宋瑜面前。她低下头，拆开一次性筷子外的薄膜，又娴熟的掰开连在一起的两只筷子，伸进面汤中搅了搅。浅棕色的肉汤里浮着两三点绿色的葱花，面条上码着三四片卤牛肉，宋瑜夹起一筷子面条就着口白酒囫囵吞进肚子里。她也没心思去思考这样的吃法究竟伤胃与否，总之她只知道她现在需要吃点东西下去。先吃饭吧，烦心事放到明天再说，她想。

    于是董雨晴就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姐坐在自己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灌闷酒，一直喝到耳根通红。雨晴望着她估摸着已经醉了七八成了，碗里的面条也没剩几根，却依旧直挺挺坐在那里，握着酒杯不撒手。

    “宋瑜？小瑜姐？”董雨晴开口轻声呼喊道，“我送你回去吧。”被喊了名字的家伙只是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不……不用了。” 宋瑜将杯子拍到桌上，含混地说，“我自己可以……”

    董雨晴抬头望了望四周，生怕她方才的行为影响了周围人的就餐体验。幸运的是周边浓郁的夜市氛围正正好好包容了这一声有些不合时宜的声响，她长舒一口气，放下筷子。

    “需要我喊别人送你回家吗？”她提议道，“比如我打电话喊尼谢塔来？”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宋瑜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谁要他啊，”她低声嘀咕道，“麻烦死了……”她的头顺着支起来的胳膊滑向桌面，喃喃道，“他现在也不想看到我吧……毕竟我刚刚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她的声音就像她的情绪那样一路低落下去。

    “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宋瑜喃喃道，“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她放下酒杯揉了一下额角，“我知道我这个行为可能太过激，也知道的确不符合伦理，但，但……”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董雨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宋瑜，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她自然知道宋瑜口中的“他”是谁，宋雨晴无奈的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准备给尼谢塔发条消息喊他过来接人。却不料被宋瑜看出了端倪，身体前倾，伸手将她的手机按了下去，“不要给他发消息……我自己回家就好，没问题的……”

    宋瑜原以为董雨晴会像她期望的那样收手，放弃喊尼谢塔来接她的想法，却没想到董雨晴也是一个死脑筋，性子又像牛一样倔，认定的事情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

    董雨晴表面上答应了下来，暗地里却背着宋瑜悄悄按下发送键。尼谢塔的回复来得出意料的快。

    “好的，我马上到。”尼谢塔如是说。

    当然，宋瑜也是在刚才才意识到这点。当她直起身，顺着董雨晴的目光人清来人后，董雨晴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周身的氛围冷却了一瞬。

    “你怎么来了？”宋瑜抬头瞥了他一眼，耳根上的红晕还未散去，语气中满是强拗出来的冷淡。

    “来吃宵夜。”尼谢塔说着将亮着屏幕的手机往身后藏了藏，冲着董雨晴眨了眨眼，又看向宋瑜，撇撇嘴，没好气地说，“总之不是因为你。”

    “最好是这样，”宋瑜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既然只是来吃宵夜的，那你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去找个桌子吃东西啊。”

    坐在一旁的董雨晴忽然感觉自己把尼谢塔招来这一选择似乎并不是那么明智，但至少这二位生动形象地向她展示了什么叫做“1+1≤2”，在智商方面。她端起碗，喝了两口牛肉汤，目光从海碗碗沿飘出，打量着正在对峙的二人。

    尼谢塔本身正还在气头上，看见董雨晴的消息时本不想来照顾醉鬼，但看到雨晴发来的照片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往那个牛肉面摊走去。

    董雨晴坐在座位上冲着他招手，又指了指趴在她前面醉得一塌糊涂的宋瑜，用眼神疯狂暗示他赶紧把人领走。

    她对这俩人之间的矛盾也只是略知一些皮毛，此时望着这二位拌嘴只觉得心力憔悴。她甩给尼谢塔一个眼神，催促着他尽快将醉醺醺的宋瑜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