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金乌西坠,即便秋府四周古树重重也难掩炙日。

    偶有丝丝清风,轻轻拂过厅房里的白色薄纱。

    姜黄玉端着铜盆,铜盆里的水荡起涟漪,倒映着她灿若春华的好容貌。双螺髻是丫鬟们的打扮,偏她梳出别样风流——左髻斜插的绢花压着半片新柳叶,右髻碎发散成三两一缕,倒比大家闺秀们鬓边的点翠更活泛些。

    门房外老嬷嬷见人穿过掀开的层层竹帘,袅娜着进了薄纱里侧,啐了声"妖精"。

    厅房里,是一副奢靡景象。

    优伶踩着跷鞋点过红毯,金丝云履在抬步时绽出半寸雪色绫袜。《牡丹亭》的皂罗袍词儿在舌尖滚了三滚,忽地化作莺啼绕梁而去。水袖翻卷似白鹭掠波,指尖却在"雨丝风片"的"片"字上倏然收拢,仿佛真捏住一瓣飘零的春红。

    声音骤歇的刹那,他翘着兰花指虚抚鬓边,含春粉面,眼风扫过上首。

    姜黄玉只看了一眼,便将铜盆送到上首位置放好,上前为主子净手。

    凌秋眠扫了她一眼,懒懒地放下团扇。

    "慢些走路,这风里都带着汗味。"

    她蹙眉踢开脚边的竹夫人,绣鞋上缀的珍珠穗子扫过跪坐的丫鬟。

    待擦干手,她用玉叉戳起一块冰镇西瓜,绯红指甲和翠玉般的瓜瓤相映。

    姜黄玉垂目,只见八幅湘裙铺满凉簟,旁边,冰鉴里浮着半块冰,寒气在雕花铜盆外凝成细密水珠。

    凌秋眠是凌家正经主子,自和离回家后,也不和哥嫂住,自己修了一座四进的宅子,平日里听戏、唱曲,一个人住自在的很。

    凌嫂子开始还常来劝"女子终需归宿",她便抚腕间翡翠鐲浅笑:"此乃归宿外室所赠"。

    后来,凌嫂子见她滴水不进,甚至被拉着听些靡靡之音,还被反劝:“嫂子要知今宵有酒今宵醉,这俊俏小郎君比大哥还好看吧?嫂子若是喜欢,以后多来,我定不会告诉大哥。”

    凌嫂子落荒而逃,自此不敢轻易进小姑子府中。反正小姑子能干,名下铺面房产众多,她这一辈子恐怕也用不尽,也不用担心小姑会让夫君贴补。

    西瓜籽落在定窑碟子里,“当啷”清脆,姜黄玉膝行着去接,膝盖在青砖上蹭出两道湿痕。她闻见小姐襦裙上的苏合香,混着冰鉴里飘出的白梅冷气,倒比冬日还好闻些。

    买那一碟子的西瓜的钱,怕是够普通人家三五日的开销了,更不用说一日所用的冰了,这间大厅里一日消耗的,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凌秋眠生活奢靡,可那是她自己的银钱,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姜黄玉想着自己若是有这许多的钱,她也愿意事事按自己的心意,怎么舒服便怎么躺。

    “掌灯。”

    像是一个暗语,众女侍齐齐退下,只留两个侍女并姜黄玉将灯烛燃上。

    男戏子坐到凌秋眠身旁,斟上半杯酒,递到她嘴角。

    姜黄玉捧着酒壶,站在侧边,看他们对酌,四目相顾,话语温柔,只觉得脸上,烫了又冷,冷了又烫。

    主子有时候未免太荒唐了些,来到秋府的这三年,见到的事情简直颠覆她从前所有的认知。什么女子要三从四德,贞洁自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这里,一律是看不到的。

    凌秋眠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加之富贵人家保养得宜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少,她不想学那贞洁烈女在婆家守节,便独自回了家。

    再嫁,即便是她有家财万贯,良田万顷,没有权势也只能下嫁。

    她自己也不愿再嫁人孝敬公婆,扶持穷家,便索性在家自在享乐。

    她喜欢俊朗的书生可惜他们迂腐又沉闷,她更喜欢知她爱好愿意迎合她的戏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至于名声,坏就坏些,哪有快活重要。何况,她将府门一关,她就是女皇,谁知道府里的事情。

    “秋秋,去莲香榭可好?”伶人低声轻问。

    莲香榭,湘帘卷起,纱幔放下。

    轻纱滤过荷风,柔情蜜意穿入耳中,再后来……姜黄玉恨不得捂住耳朵。

    还好,过了明日,她就能回家了。

    当初进府,她签的是活契。

    姜黄玉到主子面前辞行。

    “你要出嫁了?不如留下来,我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这府中的小主子。”凌秋眠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温柔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我为你招一个美貌郎君。”

    话音一落,只见花厅里的一众丫鬟,齐齐地抽了一口气,随即看向姜黄玉。

    那眼神中有羡慕、嫉妒还有仇恨。

    不怪丫鬟们这幅表情,实在是凌秋眠名下的产业太多,酒肆、胭脂、布匹、茶业……

    姜黄玉抬头,惊异地望向凌秋眠。

    她荒唐就罢了,怎的还拉着自己一起荒唐?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告诉她,女人,只有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才是最幸福的。

    能入赘的男子会是什么好的?不过是贪图钱财,哪里能比得上胸有鸿鹄之志的薛郎。

    最重要的是,娘临走前告诫她,意外之财不可轻取,除非你能付出同等的东西。

    姜黄玉明白母亲担忧她长得好,被人哄骗了去。虽然,她觉得在凌秋眠面前,自己实在没有她能看上眼的,可是凌秋眠对她太好,她不能有等价之物回报于她。

    所以,秋府的富贵她受不起。

    姜黄玉磕了一个头,无比真诚地向凌秋眠道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姜黄玉马上就能成为秋府的小主子时,只听到姜黄玉说:

    “可是对于小姐的恩德我无以为报,所以请小姐让我离去吧。”

    花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惊疑自己的耳朵患了耳疾。

    竟然有人将富贵拒之门外。

    “姜黄玉姐姐怕不是高兴傻了吧?这泼天富贵也要拒绝。”站在姜黄玉旁边的丫鬟薄荷轻轻跺了跺脚,试图提醒姜黄玉。

    陈嬷嬷不可思议地盯着姜黄玉,她…她…竟然拒绝了,如果自己还年轻,能得这么一个好机会,她一定感动得给主子磕百十个响头。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凌秋眠脸上并无恼怒之色,依旧是那副闲散惫懒的样子,“不过,我有句话给你。”

    凌秋眠看着姜黄玉乌黑眸子里清亮,缓缓道:

    “情关险隘,守心当若持璧,古来惟己可恃;泉贝无言,其性恒如金石,未似人心难测。”

    直白一点就是说:男人不可靠,只有钱财可靠。

    凌秋眠嫌弃府中丫鬟蠢笨不识字,又不愿换掉用习惯的人,索性就请了女夫子教丫鬟们识字读书。姜黄玉也正是在秋府学会读书识字的,又因她未婚夫是个书生,她比别人更是喜欢看书。闲暇的时候,还会在主子的书阁里借书看。

    主子的这番话,她是听明白了,暗想小姐这想法未免太过悲观。

    她自己有亲人父母,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却是对自己最好不过,是世间最可信任的人。她还有一个姐姐,对她也是极好,从来舍不得说她不是。至于未婚夫薛郎,即便家贫也常常送给她的许多小物,这样的殷勤,怎会变心?

    小姐怕是被前夫伤到了,所以才觉匪石可转,人心易迁吗?

    姜黄玉为主子伤心,但也无法,她再次磕头道谢。

    等人走后,凌秋眠背后的陈嬷嬷走上前来:“小姐对这丫鬟特别上心。”

    凌秋眠眼神飘远,黯然道:“这也是缘分,她和我那没有福分的女儿生辰相同。若是宁儿还在,也如她这般大了。”

    .

    秋府右拐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梨花巷,姜家就住在最里面。

    鼻尖充斥着饭菜香,最馋人的是肉香,姜黄玉站定深吸了口气,确认鸡汤的香气是邻居崔家传来的。

    崔家的长孙是县衙里的捕头,两年前祖孙三人搬进这巷子,并一个丫鬟一起住着。平日里总能看见八九岁的小孙子和其他男童在巷子里四处乱蹿。

    而那捕头崔砚川是个冷峻威严的,姜黄玉平日里不在家,听得姐姐说那捕头瞧不上自家,她打招呼崔砚川是从来不应的。

    崔砚川有他傲慢的资本。

    崔家刚搬来的时候,姜黄玉时常见到他。他是个身形颀长,长相异常俊美的男人,是她见过的容色最好的人。

    偶尔他骑马而过,马俊,人更俊。

    通体雪白的骏马,那驾驭白马的人锦披银鞍,袍子飞扬间,俊美洒脱,桀骜张狂。

    他身姿挺拔,姿态潇洒,说不出的风流。

    那一刻,姜黄玉也曾目不转睛、心跳如鼓。

    她听说,府城的郡主带女二过来拜访知县的时候,那县主便对他一见倾心,请了县令做媒人,一心要嫁与他。

    可是这崔捕头竟是无动于衷,毫不留情地拒了县主。

    不说那县主是多么的难过,就说那崔捕头,县主都不愿娶,他是想娶什么样的人儿作夫人?

    公主?!

    看他的容色,尚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不至于阿姐说的那么冰冷,两人见面时,常是礼貌颔首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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