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

    映月阁内,程羡之正欲起身离去,露珠从屋外进来。

    “主君,大夫人,二夫人在外求见。”

    公孙雪还不知陆听晚已经回来了,转念一想,今日程羡之也回来的早,便试探问:“二夫人与主君是一块回来的?”

    “不是。”

    公孙雪低下头,程羡之淡淡道:“她有何事?”

    “二夫人来送螺子黛。”露珠忙回道。

    公孙雪抬眸,似有不解:“螺子黛是主君送去的,她怎得送回来了?”

    程羡之也侧了头,想听出点缘由。

    “让她进来。”

    “这……”露珠温吞说,“二夫人听说主君与大夫人在用膳就不叨扰了,留下螺子黛便走了。”

    程羡之莫名一股怒意不知打哪来的,面色显然沉下,露珠余光求助看了看公孙雪。

    “许是二夫人不喜欢螺子黛描眉,素日也少见她用螺子黛,既然二夫人不喜欢,那便留下吧。”公孙雪说,“锦华宫荣华富贵,她如今又是一宫掌事,自是什么好物都见过,像螺子黛此等波斯贡品,锦华宫必然不会缺。”

    “二夫人她……她说……”

    “说什么?”程羡之问。

    “二夫人说,这螺子黛是陛下和容妃赏赐给主君与大夫人之物,自己无福消受,便送回来了。”这是陆听晚的原话。

    去送螺子黛的女使说,这是昨夜程羡之与公孙雪从游园诗会赢的头筹,公孙雪再赏赐下来,那岂不就是在说自己沾了他二人的光才得此珍贵之物。

    她陆听晚向来不喜逆来顺受,这并非赠予,而是施舍。

    她不需要施舍。

    螺子黛她固然喜欢,可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喜欢,她也绝不会触碰分毫。

    “她既不识雪儿好心,便不必送去了。”程羡之起身说,“我还有公务,雪儿自便。”

    陆听晚没收那螺子黛,他心里不痛快,似乎一团硬物堵住无处发泄。

    公孙雪吩咐下人将那些螺子黛收好。

    程羡之回了书房后看了半柱香的公文,只是那文书如何都看不进去,无名之火在打乱他的心,那股冲动越是疯狂。

    想要问清缘由的疯狂,他从前不会因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影响心绪,左右情绪。

    最终文书看不下去,下定决心非要去雁声堂问个清楚。

    外出的陆听晚与前来的程羡之碰个正着。

    雁声堂月洞门外转角处,她刚踏出去,手里的图纸揣入衣袖里。

    正面便吃了个结实,那挺拔身姿压下来,挡住了去路,碰疼的鼻尖微微泛起红。

    陆听晚抱怨地揉了揉鼻尖,“谁啊,青天白日的,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着急忙慌的要去哪?”程羡之清冷的嗓音传来。

    陆听晚仰头看他,日光从东侧射过来,她稍微压低些视线,声音也不像方才那般高声:“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又是要去哪?”

    程羡之往雁声堂院墙内点了点头,“你觉着呢?”

    “找我的?”陆听晚细眉一挑,那是螺子黛描的眉,明艳中带着一股朝气的灵动,让人忍不住注视。

    “不然呢?”

    陆听晚暗暗猜测,他人不是在映月阁用膳么?

    “程尚书有何贵干?”

    程羡之压着视线,往她身前及近几步,近乎是要贴着了,陆听晚不知所以,心里虚着。

    她往后退,可墙面抵着她无路可退。眼前的寒芒压过来,锋利得骇人。

    “干干干……干什么?”她握紧拳,寻思若是他敢乱来,这一拳必然是要挥出去的。

    “我不是同你说休沐去接你,为何不等我自己就回来了?”程羡之鼻息扑着她羽睫。

    陆听晚有些喘不过去,“你能不能离远些再说话?”

    “先回话!”那不容置疑的势气一如既往。

    “近日忙着游园诗会,脑子里装了许多事,忘了。”陆听晚面不改色随意扯了个借口,也还算说得过去。

    “哦?”程羡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是说过螺子黛描眉最好看,怎么又送回去了?”

    原是当真是因为这个事,陆听晚挺直背,直视他:“螺子黛是容妃赏赐的,赏的是昨夜游园诗会的胜者,我如何能沾得这个光。其实你们不用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礼数,非要将我拉进去,我是喜欢螺子黛,可是,我喜欢的是以我自己能力获得的螺子黛,而非旁人的施舍。”

    “你觉得这是施舍?”程羡之眉峰皱起。

    “难道不是么,”陆听晚说,“容妃向陛下讨要了六盒螺子黛作为头筹,赏赐给程尚书与大夫人,若非我是程家二夫人,又何必以主母夫人的名义送这螺子黛过来?”

    “程羡之,我要的不是螺子黛。”陆听晚绕过他,在身后凛然说。

    他没想过这么多,只是记得陆听晚说过这话,他记下了。

    可他不知,陆听晚早在游园诗会前,就凭借协理六宫事物,操持游园会大小事物毫无差错,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容妃已经赏赐过一盒螺子黛,而姜太后那也同样给了她这个赏赐。

    “那是什么?”程羡之不解。

    陆听晚不想再理会,没有停下。

    “陆听晚,你想要什么?”

    “想要出去!”她继续走。

    “去哪?”

    “与你何干。”

    风拂过面颊,碎发挡住了视线,他第一次察觉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她自始自终要的,他一直都给不了,或许不是给不了,而是不想给!

    映月阁里,公孙雪拿起一支螺子黛,对着铜镜轻描。

    “主君在书房?”问出这话时,却好似有了答案。

    “主君,去了雁声堂。”露珠说,“与二夫人说了几句话,二夫人就走了。”

    “哼。”公孙雪轻笑,笑里带了几分苦笑,“他在意她,不然也不会被她牵动情绪。”

    这种感觉她比任何人熟悉。

    “露珠,我要的药,弄到了吗?”公孙雪下定决心。

    那能让人迷失心智,催发情欲的药物,露珠本不想去找,她这等身份,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公孙雪也不想,可是那时冷时热,患得患失带来的痛苦,她再无法忍受。

    就连在程羡之面前坦然摊开一切,质问的勇气她都没有。

    “弄,弄到了,”露珠很是后怕,“夫人,此等污秽之物,若是主君知晓,恐怕是会伤了夫妻情分啊。”

    “我们之间,有夫妻情分吗?”难言的酸涩更是冲击着公孙雪。

    露珠心知,每个独守空闺的夜里,她吞尽了多少苦楚。

    陆听晚外出一日,跑遍了城北,还是没能寻到愿意接这落日弓锻造的工匠,夜深后折返程府。

    程羡之白日自雁声堂离去后,便去了户部,得知陆听晚几次出宫都是早出晚归,便让寒舟留了心。

    “她在城中寻工匠?”程羡之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

    “是,只是不知二夫人想要寻什么样的工匠,城西城北跑遍了,为此还特意去了一趟黑市。”

    “黑市?工匠?”程羡之联想到之前她沉迷器械,莫不是为着这个?

    只是她要寻工匠,工部能工巧匠可不少,她宁愿舍近求远,这是不想让他知道?

    “原先工部里有不少致仕老匠,寒舟,你去寻几个善于锻造弓箭的来。”程羡之知道她喜研究弓弩,寻工匠恐怕就是要锻造弓箭这类器物。

    “是,大人。”

    盛夏幕夜,重云敛起暑气,黑夜中凉风肆谑,程府的绿植搅弄起枝叶,风一走,又飘然落下。

    陆听晚在外跑了整日,身上惹了汗渍,风信往那嫩白肌肤浇灌水珠,水流沿着肩甲流入浴桶,激荡层层涟漪。

    窗外蝉鸣阵阵,热水冲散疲惫,脚踝上的酸麻也在这一刻得到舒缓。

    “风信,桌上那些材料替我放置好,下次休沐出宫我还要用。”陆听晚背靠浴桶假寐,雾气沿着修长的脖颈往上腾起。

    风信轻轻应道:“好,二夫人,这是风信自己研制的浴香,能够清神助眠。”

    陆听晚掀开眼帘,抬手接过浴香,是一颗由粉末凝聚而成的珠子,稍一碰水就化了,初闻前调是玉兰花的芳香,而后再有一股清爽的香气。

    浴香泡入木桶,瞬间清透的水化做一团粉雾,陆听晚审视这丫头:“你自己制的?你如何制的?”

    风信挠挠头,“就是按照先前二夫人研制玉露膏那般,一步步试着做出来的,夫人若是喜欢,露珠多做些,您带去宫里用。”

    陆听晚心绪覆上一层薄雾,隐约一种意念在告诉自己,想要冲开这富贵檐的人不止她自己。

    “风信,你想经商吗?”

    风信怔了须臾,“风信只愿能伺候二夫人身侧。”

    “可我如今进宫,也少回府,你大多时间都可寻别的事做,你会管账,懂采买,倘若你愿意……”

    “二夫人,水凉了,风信给您再加些热水。”风信岔开话题,她怀念从前在知春里的自己,可她也不愿弃陆听晚而去。

    陆听晚叹了一声。

    露珠留意府里动静,程羡之刚入府,便被露珠拦下,公孙雪备了膳食,席桌上一壶桑落酒。

    程羡之扫视周围一圈,屋内一股陌生的香气蔓延,味道不浓,但是他很少闻到过这种味道的香料。

    公孙雪行礼后,程羡之在主位落座,打量着桌上的珍馐。

    缓缓开口道:“雪儿今日怎得有如此闲情?”

    “主君这些日子忙于公务,就连早膳也是草草应付,雪儿今日偏要任性一回,让主君陪雪儿好好吃一顿饭,不理公务,不理旁人,可好?”公孙雪神色里透着赤诚。

    程羡之心里回荡公孙饮的那些提点,他若一直晾着公孙雪,两家关系怕也要僵持,他似乎有感,公孙雪并不像原先那般好哄。

    “好。”程羡之应道。

    屋内熏香与酒香绕在一块,公孙雪为他倒满一杯桑落酒,程羡之向来谨慎,盯着公孙雪的眸子,藏了旁人无法察觉的审视。

    “这酒雪儿珍藏了许久,一直未舍得喝,前些日子雁声堂送了坛葡萄酒来映月阁,说是给主君和雪儿的,我看主君甚是喜欢,这葡萄酒与洛桑酒虽不同,可酒水落肚,最终都会留香,难怪世人爱喝酒,有时候喝的并非味道,而是情意,大人觉着雪儿说得可对?”

    “雪儿聪慧,心思缜密,看得通透。”程羡之转着酒杯,是寻常的桑落酒,也闻不出异味。

    “雪儿愚笨。”公孙雪举着酒杯,程羡之泛着淡淡的笑意。

    在公孙雪注视下饮尽杯中酒。

    “与葡萄酒相比如何?”公孙雪迫切问,意有所指。

    “雪儿的酒自是比雁声堂的好。”程羡之面不改色。

    “那往后主君常来,可好?”公孙雪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程羡之闻着那股香味,脑门一阵昏沉慢慢涌进,似乎要夺走他的清醒和理智。

    打进来瞧见那备好的膳食,还有屋里的熏香,程羡之便警惕起来,直到清酒入喉后,他没猜错,公孙雪果然下手了。

    程羡之顺着她,忍下药物作用,呼吸却难以自控沉重起来,“好,都听雪儿。”

    面前清丽的容貌逐渐显现重影,长臂揽上腰枝那一刻,理智驱使着他,“雪儿这衣裳?”

    公孙雪指尖小心翼翼捧上他轮廓,“雪儿去换?”

    程羡之双眸失了亮色,朦胧中点了下头,“我等你。”

    公孙雪势在必得,一年的时间她都守过来了,又何必在意这一刻。

    人入了里间,公孙雪听着外边的动静,程羡之身影陷在屏风外,她瞅着那抹深色,仿若在等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来临,故而那件为新婚之夜准备的寝衣,她要穿上与他共赴一场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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